§ 44
上面两种艺术为意志客体性的那些最低级别所作的,在一定
范围内也就是审美的园艺学为植物界的较高级别所作的。一块地
方的风景美大部分有赖于聚集在这里的自然对象丰富多采,然后
又在于这些对象各自有醒目的分类,分明不紊,然而又表出适当
的互相配合和交替的变化。园艺的美所致力的就是这两个 条件,
然而园艺远不如建筑艺术那样能够掌握自己的材料,因此园艺的
效果就很有限了。园艺所展出的美几乎全是属于自然所有的,园
艺本身在自然上面增加的部分却很少。并且在另一方面,如果天
公不作美,园艺就没有多少办法了;如果自然不留情而是帮倒忙
的话,园艺的成就也就微不足道了。
植物界没有艺术的媒介也到处可供欣赏,不过就其为艺术的
对象说,则主要的是风景画的对象。和植物界同在这一领域的还
有其余一切无知的自然界。——在静物写生中和画出的单 纯 建筑
* 第二卷第三十五章是补充这里的。304
第 三 篇
物、废墟、教堂内部等场合,欣赏的主观方面是主导的,即是说
我们在这上面的怡悦主要的不直接在于把握了展出的理念,而更
是在于把握理念的主观对应物,在于纯粹而无意志的认识;因为
在画家让我们借助于他的眼睛而看到事物的时候,我们在这时对
于那隽永的心神之宁静和意志的完全沉默就会同时获得一种同感
和余味;而这是为了〔我们把〔自己的〕认识完全浸沉到那些无生
293 的对象中去,为了以这样的爱好——在这里也就是以高度的客观
性——来领会事物所不可少的。真正风景画的效果总的说起来固
然也属于这一类型,不过由于所展出的理念已是意志客体性的较
高级别,这些理念的意义就丰富得多,表现力也强得多;所以美
感的客观方面就要更突出些而同主观的方面平衡了。这里纯粹的
认识自身已不完全是主要的了,而是被认识了的理念,作为表象
的世界在意志客体化更显著的级别上〔在那儿〕以同等的力量起作
用。
可是动物画和动物雕刻又展出一个高得多的级别。从古代遗
留下来的动物雕刻还相当多,譬如马,在维尼斯的马山、厄尔琴
的浮雕上都有;在佛洛仑斯还有铜马和大理石的马;这里又有古
代的野猪,嗥着的狼;此外在维尼斯的兵器展览馆还有雕刻的狮
子像,在梵蒂冈还有整个一厅子大半都是古代的动物〔雕刻〕;不
胜枚举。在这些作品上,美感的客观方面和主观方面相比就已占
有断然的上风了。这里认识理念的主体已把自己的意志镇压下去
了,可是已有了主体的这种宁静——在任何鉴赏都是这样——,
但鉴赏者并不感到这宁静的效果,因为我们的心情〔在鉴赏时〕
已被我们面前展示出来的那意志的不安和激动所占据了。出现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05
于我们眼前的就是构成我们本质的那一欲求,但这欲求在〔雕
刻的〕形态中的显现不同于在我们之中的显现,不是由思考主宰
节制的,而是在粗线条中以一种近乎离奇不经和粗犷凶顽的明显
性表出的;不过好在也并无伪装,是天真的、坦白的,无所掩饰
的,我们对于动物发生兴趣就正在于这一点。在画出植物的时候
就已显出了种族的特征,不过还只是在形状中显出罢了;在动物
〔雕刻〕则特征就要明显得多,并且不仅在形态中显出,而是在行
动、姿势、体态中显出,不过总还只是种类的特征而不是个性的
特征。——对于较高级别的理念之认识,我们在绘画中通过 别人
的媒介而接受的那些认识,是我们在欣赏植物和观察动物时也能 294
直接获得的,并且如果是动物,就应该在它们不受拘束,自然而
舒展的时候进行观察。客观地观察它们丰富多采、稀奇美妙的形
态和举止行动是从大自然听取富有教育意义的一课,是认出了真
正的“事物的标记”。*我们在这些标记中看到意志显露的各种程度
和方式,而在一切生物中又只是同一个意志,这意志所欲求的也
到处是同一个东西,亦即变化如此无穷,形态如此各异而把自己
客观化为生命,为实际存在的东西;〔同时〕,所有这些形态又都
是对不同的外在条件的一些适应,可比拟于同一主旋律的许多变
调。如果我们要给观赏者,为了〔他的〕反省思维,而用一句话来
* 耶各白·丕姆(Jakob Bohm)在他《事物的标记》那本书第一章第15、16、17各
节中说:“并且自然中没有一物。不把它的内在形态显露于外的:因为内在的总是挣扎
着向外显出……每一事物都有它显现的一条出路。……每一物都是从它的特 性作出表
示,总是把自己显露和呈现出来,这就是自然的语言。……因为每一物都显露了它的母
亲,把本质和意志给于形态的就是这母亲。”306
第 三 篇
传达〔我们〕对于动植物的内在本质所获得的理解,那么,我们最
好就用常出现于印度神圣典籍中叫做摩诃发古亚,即大咒语的梵
文公式:“塔特,都阿门,阿西”,意即:“凡此有情。无非即汝。”
§ 45
最后直接地、直观地把这种理念,即意志可以在其中达到最
高度客体化的理念表达出来乃是故事画和〔人像〕雕刻的巨大 课
题。在这里欣赏的客观方面绝对占着上风,而那主观的方面则已
引退到后台去了。此外要注意的是还在比这低一级的级别上,在
画动物时,特征和美完全是一回事;最能表出特征的狮,狼,马,
295 绵羊,犍牛也总是最美的。这里的理由是动物只有族类特征而没
有个别的特征。〔艺术〕在表达人的时候,族类特征可就和个体特
征分开了;前者现在叫做美(完全在客观意义上),后者保 留“特
征”或“表情”的名称。于是就产生了新的困难,亦即如何将两者
同时在同一个体中完善的表达出来[的问题]。
人的美是一种客观的表现,这种表现标志着意志在其可被认
识的最高级别上,最完美的客体化上,根本是人的理念完全表出
于直观看得到的形式中。在这里尽管是美的客观方面 如 此突出,
然而那主观方面依然是这客观方面永久的伴当。并且正因为没有
一个对象能够象美人的容貌和身段那样迅速地把我们移入审美的
直观,在一看到这种容貌和身段时,我们立刻就为一种说不出的
快感所控制,使我们超然于我们自己,超然于一切使我们痛苦的
事物之上;所以这种情况的可能就仅仅在于意志可加 以最明晰,
最纯洁的认识的可能性也〔能〕最轻易地,最迅速地把我们移入纯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07
粹的认识状态;在这状态中,只要纯粹的美感还在,我们的人格,
我们的欲求及其经常的痛苦就都消失了。所 以 歌德说:“谁要是
看到人的美,就没有邪恶的东西能够触犯他;他觉得自己和自己,
自己和宇宙都协调一致了。”——至于自然〔如何〕成功地〔产生了〕
一个美的人体形象,我们必须这样来说明:即是说当意志在这最
高级别上把自己客体化于一个个体中时,由于幸运的情况和自己
的力量〔它〕完全战胜了一切障碍和阻力。较低级别的意志现象常
使这些障碍与阻力和意志作对,——各种自然力就属于这类现
象—、意志总是必须先从这些阻力手里夺取并赢得那本属于一
切现象的物质。再进一步说,在较高级别上的意志现象在其形式
上总是有多种多样的。一株树已经是无数重复着的,成长着的纤
维的一个有系统的组合体。这种组合到愈高的级别 愈是有增 无
已,而人体就是极不相同的部分组成的最复杂的系统;其中每一 296
部分都有着一个从属于整体的,然而又是独特的生命。至于所有
这些部分又恰好是在适当的方式下从属于整体,在适当的方式下
互相配合,为了整体的表出而和谐地同谋协力,不多出一点,也
不委曲一点;——这一切就是这样一些罕有的条件,就是说它的
后果就是美,就是完全刻画出来的种性。——大自然是这样,然则
艺术又是怎样呢?人们的意见是:〔艺术是〕以摹仿自 然〔来创造
美的〕。——但是如果艺术家不是在经验之前就预期着美,要他从
哪里去识别在自然中已成功了的,为我们要去摹仿的事物呢?又如
何从那些未成功的作品中去找这些已成功的呢?大自然又曾经创
造过所有一切部位都十全十美的人吗?——于是人们又曾认为艺
术家应该把分散在许多人身上的,各个不同的美的部位搜集拢来,308
第 三 篇
凑成一个美的整体,——〔这是〕一种颠倒的未经思考的意见。因
为这里又要问艺术家从哪里识别恰好这一形式是美的而那一形式
又不美呢?———我们不是已看到那些古代德国画家摹仿自然吗?然
而在美〔的领域〕内他们又走了多远呢?请看他们的裸体画像 罢!
——纯粹从后验和只是从经验出发,根本不可能认识美,美的认
识总是,至少部分地是先验的,不过完全是 另一类型的先验认
识,不同于我们先验意识着的根据律各形态。这些形态只管得着
现象作为现象论,它们的普遍形式以及这些形式如何根本就是认
识的可能性的基础,只管得着现象的普遍的 无例外的如何,譬
如数学和纯粹自然科学就是从这种认识出发的。另外这一种先验
的认识方式,使美的表出有可能的认识方式,则与此相反,不是
管现象的形式而是管〔现象的〕内容,不是管如何显现,而是管显
现的是什么。如果我们看到人〔体〕的美,我们都能认识这种美;
但是在真正的艺术家,他认识这种美竟如此明晰,以致他表达出
来的美乃是他从来未曾实际看到过的美,〔我们看到的美〕在他的
297 表达中已超过了自然。而这所以可能又仅仅是由于意志——它的
恰如其分的客体化,在其最高级别上,要在这里来判断,来发现
——就是我们自己。仅仅是由于这一点,事实上我们才能对于自
然(自然也就是构成我们自己的本质的意志)努力要表出的东西有
一种预期。在真正的天才,这种预期是和高度的观照力 相伴的,
即是说当他在个别事物中认识到该事物的理念时,就好象大自然
的一句话还只说出一半,他就已经体会了。并且把自然结结巴巴
未说清的话爽朗的说出来了。他把形式的美,在大自然尝试过千
百次而失败之后,雕刻在坚硬的大理石上。把它放在大自然的面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09
前好象是在喊应大自然:“这就是你本来想要说的!”而从内行的鉴
赏家那边来的回声是:“是,这就是了!”——只有这样,天才的
希腊人才能发现人类体形的原始典型,才能确立这典型为〔人体〕
雕刻这一艺术的教规。我们所有的人也只有借助于这样的预期,
才可能在大自然在个别事物中真正成功了的地方认识到美。这个
“预期”就是理想的典型。只要理念,至少有一半是先验地认识了
的,并且在作为这种理念从先验方面来补充大自然后验地提供出
来的东西,从而对于艺术具有实践的意义时,理念也就是理想的
典型。艺术家对于美所以有这种先验的预期以及鉴赏家对于美所
以有后验的赞赏,这种可能性就在于艺术家和鉴赏家他们自己就
是大自然自在的本身,就是把自己客体化的意志。正如恩披陀克
勒斯所说,同类的只能为同类的所认识;所以只有大自然能理解
他自己,只有大自然才会根究它自己,那么,精神也只为精神所理
解。*
认为希腊人所以找到已成定论的,人体美的理想典型完全是298
由于经验而来,是由于搜集各个不同的美的部分,这里裸露一个膝
盖,留心一下,那里裸露一只膀子,又注意一下而来的错误见解**,
还在文艺方面有着完全与此雷同的见解,亦即这样一种看法,譬
* 最后这一句是黑尔维修斯(Helvetius)的名言il n'y a que I'esprit qui sente
I'esprit的德译,这在本书第一版我还无须加以注明。可是自此以后,由于黑格尔那种
狗屁智慧的蒙昧影响,时代竟如此堕落,变得如此粗犷,以致可能有人乱想,认为这里
也是影射着“精神和自然”的对立,因此我才被迫采取防御措施,不让人将这种庸 俗的
诡辩诬栽在我身上。
** 尽管是由克森诺风(Xenophon 苏格拉底的弟子)〔口中〕的苏格拉底 说出 来的
(斯多帕阿斯:《古希腊箴言集锦》Floril,第二卷第384页)。310
第 三 篇
如说莎士比亚剧本中那么多复杂的,那样有真实性的,那么用心处
理的,那么精心刻画出来的人物都是他从他自己的生活经验里留
心看出来,然后加以复制而写出来的。这种看法的不可能和荒谬
已没有分析的必要。显然的是一个天才,犹如他只是由于对于美
有一种拟想的预期才创造造型艺术的作品一样,他在文艺上的创
作也是由于对人物特征先有这样的预期;然而这两种创作都需
要经验作为一种蓝本,唯有在这蓝本上,那先验模糊地意识着的东
西才能引出来变为完全明晰〔的东西〕,这然后才出现了从容创作
的可能性。
上面已经把人的美解释为意志的最完美的客体化,在其可以
被认识的最高一级别上的客体化。这种美是由形式表达出来的,而
这形式又只在空间中,和时间没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不象运动是
有这么一种关系的。单就这一点,我们可以说意志由于单纯的空
间现象而有恰如其分的客体化便是客观意义上的美。植物,除了
单是意志的这种空间现象之外,再不是别的什么,因为要表出植
物的本质无需运动,从而也无需时间关系(撇开植物的发育不谈);
单是植物的形态已表出了它全部的本质,已把它的本质揭露出来
了。可是在动物和人,要完全显露正在它们身上显现出来的意志
就还需要一系列的动作;由于动作,在它们身上的现象就获得了
对时间的直接关系。这些都是在上一篇里阐述过了的,却由于下
面的这一点又和我们目前的考察挂上了钩。如意志的纯空间现象
能够在每一固定的级别上使意志完美地或不完美地客体化,-——
299 这就正是构成美或丑的东西—,意志在时间上的客体化,亦即
行为,并且是直接的行为,也就是〔身体的〕动作,也能纯洁地、完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11
美地契合在动作中客体化了的意志,没有外来的掺杂物,没有多
余的或不足的地方,而恰好只是表出每次一定的意志活动;——
也可以和这一切相反〔,即或有余或不足等等〕。在前一情况,动
作的完成是有仪态的,在后一情况则没有。所以犹如根本就是意
志通过它纯空间的现象而有的相应表出,那么,与此相似,仪态
就是通过它在时间上的现象而有的相应表出,也即是每一意志活
动通过使意志得以客体化的举动和姿势而有的完全正确的、相称
的表示。动作和姿势既以身体为前提,所以文克尔曼①的说法很
对很中肯,他说:“优雅是行为的人和行为之间一种特殊的关系。”
(《全集》第一卷第258页)结果自然是:我们固然可说植物有美,但
不能说植物有优雅;如果要这样说,也只能是拟人的意义。动物
和人则两者兼而有之。根据上面所说的,有优雅就在于每一动作
和姿势都是在最轻松、最相称和最安详的方式之下完成的,也就
是纯粹符合动作的意图,符合意志活动的表现,没有多余,多余
就是违反目的的、无意义的举措或蹩扭难看的姿势;没有不足,不
足就是呆板僵硬的表现。优雅以所有一切肢体的匀称,端正谐和
的体形为先决条件,因为只有借助于这些,在一切姿势和动作中
才可能有完全的轻松的意味和显而易见的目的性。所以优雅决不
可能没有一定程度的体型美。优雅和体型美两者俱备而又统一起
来便是意志在客体化的最高级别上的最明晰的显现。
如前面已提到过的,使人突出的标志是人的族类特征和个人
特征各自分离,以致每人,如在前一篇里已说过的,在一定限
① Winckelmann(1717—1768),著有《古代艺术史》,是德国研究古代艺术的创
始人。312
第 三 篇
300 度内都表现出一种特殊的理念。因此,以表出人的理念为目的
的各种艺术,除了作为族类的特征的美以外,还要以个人特征为
任务。个人特征最好就叫做性格。然而表出性格又只能在这样一
个范围内,即是说不能把性格看作什么偶然的,绝对专属于这么
一个人的个体的东西,而是要把性格看作人的理念恰好在这一个
个体中特别突出的一个方面,这样性格的描写才有助于显出人的
理念。于是性格,作为性格说,固然是个别的,却仍然要按理想的典
型来把握,来描写,也即是说根本要就人的理念(性格以它的方式
助成人的理念的客体化)来突出性格的特殊意义。在此以外,这一
描写也是一个人,作为个别人的肖像、复制,包括一切偶然的东西。
并且即令是肖像,正如文克尔曼所说,也应该是个体〔最〕理想的
典型。
应作为理想的典型来体会的那种性格,亦即人的理念某一特
殊方面的突出,它之所以显为可见的,一面是由于不变的相貌和
体型;一面是由于情过境迁的感触和热情,由于“知”和“意”的相
互影响,而这一切又都是在面部表情和举止行动中表现出来的。个
体既然总是属于人类的,在另一方面人性又总是在个体中并且是
包括个体特有的典型的意味而显露出来的;所以既不可以以性格
来取消美,也不可以以美来取消性格;因为以个体特征来取消族
类特征便是漫画,而以族类特征取消个体特征,结果又会〔空洞〕无
意义。因此,以美为宗旨的艺术表现——主要的是雕刻——总还是
以个别性格在某些方面把这种美(即族类特征)加以修正和限制,
总要在突出人的理念的某一方面时在一定的,个别的方式下表出
人的理念;这是因为人的个体作为个体说,在一定程度上都有一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13
个特有的理念〔这么一种〕尊严,而就人的理念说,最重要的正是 301
把它自己表出于有特殊重要意味的个体中。所以我们常在古代作
品中看到他们清晰地体会到的美不是用一个,而是用好多带有不
同特性的形象来表出的,等于总是从一个不同的方面来体会的,从
而阿颇罗表出的是一个样儿,〔酒神〕巴库斯又是一个样儿,〔大力
神〕赫库勒斯又是一个样儿,〔青年美典型的〕安迪诺奥斯又是一个
样儿。并且特殊性格的方面对于美还有限制的作用,这种性格方
面甚至可以出现为丑,如大醉之后的〔酒鬼〕席仑,如森林神浮恩
等等。如果性格方面竟至于真正取消了族类特征,也就是到了不
自然的程度,那就会成为漫画。———但和美相比,优雅更不能受
到性格方面的侵蚀。不管性格的表出要求哪种姿态和举动,这种
姿态和举动务必以同本人最相称的、最合目的的、最轻便的方式
来完成。这一点不仅是雕刻家和画家,而且也是每一个优秀的演
员要遵守的,否则这里也会由于姿式不正,举动蹩扭而产生漫画
式的形象。
在雕刻中,美的仪态依然是主要的。在感触中,激情中,知
和意的相互影响中出现的精神特征是只能由面部表情和姿态表现
出来的,〔所以〕精神特征最好是绘画的题材。原来眼神〔的表出〕
和色彩〔的运用〕都在雕刻的范围之外,这两种手法固然很可以助
长美,对于性格〔的表现〕则更不可少。此外,美对于从几个观点出
发的鉴赏就会有更完整的展出;与此相反,如果是表情,是性格,
从一个观点出发也能完全被掌握。
因为美显然是雕刻的主要目的,所以勒辛曾企图以惊呼和美
两不相容来解释拉奥孔不惊呼。这个对象既已成为勒辛自己一部314
第 三 篇
书的主题或至少是该书的转折点,并且在他以前以后还有那么多
著述讨论这一对象,那么,请容许我在这里作为插曲似的说出我
302 对这事的意见,虽然这样一种个别的讨论本不应属于我们的考察
范围之内,因为我们的考察一贯是以“普遍”为宗旨的。
46
至于拉奥孔在享有盛名的那一群雕刻形象中并不是在惊 呼,
那是显然的。那么,这一点所以一般总是使人一再感到讶异,自
然是由于我们设想自己在拉奥孔的地位必然要惊呼;并且人的本
能也会要这样做,因为〔他那时〕既有剧烈的生理上的痛苦和突然
发生的、肉体上极大的恐惧,而可能使人沉默忍受下来的一切反
省思维,这时已全被排挤在意识之外,〔那么,〕自然的本能就会发
为惊呼,既以表示痛苦和恐惧,又以呼救而骇退来袭击的敌人。文
克尔曼虽已发现〔拉奥孔〕没有惊呼的表情,但是在他企图为〔创造
这作品的〕艺术家辩护时,他竟把拉奥孔说成为一个斯多噶派了.
认为拉奥孔矜持自己的尊严,不屑于随自然的本能而惊呼,反而要
在其痛苦之上再加上无补于事的抑制,咬牙忍住了痛苦的表情。因
此文克尔曼在拉奥孔身上看见的是“一个伟大人 物的经得起考验
的精神,和极度的惨痛搏斗而企图抑制自己痛苦的表情,把痛苦
隐藏于内心。他不象维琪尔①〔诗中的拉奥孔〕那样冲口惊呼,而只
是发出剧痛的叹息”如此等等(《〔文克尔曼〕全集》第七卷第98页。
——讨论此事更详细的是〔同书〕第六卷第104 页及随后 几页)。
① Virgil(公元前70—-19),罗马诗人,著有民族史诗 Aneis 等。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15
勒辛在他的《拉奥孔》中就批评了文克尔曼的这个见解并以上面指
出的意见修正了这个见解。勒辛以纯粹美学的理由代替了心理学
的理由,认为美,认为古代艺术的原则,不容许有惊呼这种表情。
他还加上了另外一个论点,说一种静态的艺术作品不容表现一种
飘忽不定,不能经久的状态;〔然而〕这个论点却有数以百计的优美
雕像的例子证明了它的反面,这些雕像都是在变化不定的运动中,
譬如在舞蹈、搏斗、追逐等等中捉住了的形象。歌德在他论拉奥孔
的那篇文章中——该文是文艺杂志《庙堂》的创刊词(第 8 页)——
甚至以为选择运动中这倏忽的一瞬恰好是必要的。——-在我们今303
天,希几特(《时代之神》1797第十期)在把一切归结于表情的最高
真实性时是这样解决问题的,他说拉奥孔所以不惊呼,是因为他在
窒息中即将死亡,已不能惊呼了。最后,费诺(《罗马研究》第一卷
第426页及其后几页)把所有这三种意见都评述了,比较了,然而他
自己却没补充什么新的东西,而只是折衷调和那三种意见而已。
我不禁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样深思明辨的人们要辛苦地从
老远去找一些不充分的理由,要抓一些心理学的、生理学的论据
来解释这回事;〔其实〕这件事的理由就近在眼前,并且对于没有
成见的人也是显然的理由;——尤其可怪的是勒辛已那么接近正
确的解释,却还是没有得到真正的要领。
在未作任何心理学的和生理学的研究之前,究竟拉奥孔在他
那地位会不会惊呼这个问题——附带地说我是完全站在肯定的一
面——;首先应就这群雕刻形象自身来作决定,即是说在这群形
象中不得把惊呼表达出来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表示 惊呼〔的艺术
手法〕完全在雕刻的领域之外。人们不可能 从大理石中塑造一个316
第 三 篇
惊呼着的拉奥孔,而只能雕出一个张着嘴的,欲呼不能的拉奥孔,
一个声音在喉头就停住了的拉奥孔。惊呼的本质,从而惊呼对于
观众的效果也完全只在于[惊呼]之声,而不在于张开嘴。张开嘴
这必然和惊呼相伴的现象,必须先有由于张嘴而发出的声音为动
机才可理解;这然后作为这一行为的特征,张嘴才是可以容许的,
甚至是必要的,虽然这已有损于〔作品的〕美了。可是造型艺术自
身对于惊呼的表现完全是外行,是不可能的。要在造型艺术中表
出用以惊呼的手段,那种勉强的,破坏一切面容轮廓和其余表情
的手段,也就是表出嘴的张开,那可真是不智已极;因为即令人
304 们这样做了,也不过是把这种附带地还要要求许多牺牲的手段摆
到眼前而已,而这手段的目的,惊呼本身,和惊呼对于〔我们〕情
绪的作用却依然付之缺如。何况还不仅是付之缺如而已,当人们
这样作时,无非是塑出每当努力而终于无效的可怜相;直可比拟
于一个更夫,在他睡熟之后,捉狭鬼为了取乐用蜡塞住了〔他的〕
牛角;然后大叫失火以惊醒他时,徒然使劲而吹不响牛角的可怜
相。——与此相反,如果是在叙述的或表演的艺术范围内表出惊
呼〔的神情〕,那又完全是可以容许的,因为这样做有助于〔艺术
的〕真实性,这真实性也就是理念的完整表现。在文艺中就是这
样,——文艺要求读者想象力〔的合作〕以使它所描写的更有直观
的形象性—,因此在维琪尔〔诗中〕的拉奥孔就象公牛在着了一
斧又挣脱捆索时那样狂叫;因此荷马(《伊利亚德》XX,第 48—
53页)也让战神马儿斯和智慧之神闵涅华发出十分可怕的叫声,然
而这既无损于他们神的尊严,也无损于他们天神的美。在戏剧艺
术中也是这样,在舞台上的拉奥孔简直不得不惊呼。索福克勒斯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17
也让菲洛克德特呼痛,在古代的舞台上〔这个人物登场时〕大抵也
真是呼号过的。我记得一个完全相似的情况,在伦敦我看见过著
名演员肯帕尔在译自德国的《皮查洛》这个剧本中扮演美国人洛
拉。洛拉是一个野蛮人但品德高尚,然而在他受伤之后,他高声
剧烈地大叫,这在剧情上的效果很大很好,因为这最足以表示人
物的性格,大有助于〔艺术的〕真实性。——相反,一个画出来的
或石雕的没有声音的呼号者,那就比画出来的音乐还要可笑。在
歌德的《庙堂》杂志里已对此指斥过,因为〔在造型艺术中〕呼号比
音乐更有损于其他的一些表情和〔整个的〕美;〔在这里〕音乐大抵
只是使手和臂有所操作,还可看作标志其人的性格的行动;并且
只要不要求身体的剧烈运动或歪嘴缩腮,还可画得十分像样,例
如弹风琴的圣女车栖利亚,罗马斯希阿拉画廊里拉菲尔的“提琴
演奏者”等等。——所以说,由于艺术各有疆界而不能以惊呼来表 305
现拉奥孔的痛苦,那么,那位艺术家就得使出一切其他的手法来
表现拉奥孔的痛苦了。正如文克尔曼的大笔所描写的,那位艺术
家是十全十美地作到了这一点;而人们只要撇开文克尔曼赋予拉
奥孔以斯多噶派思想意识的渲染,文克尔曼杰出的描写仍可保有
它充分的价值和真实性。*
§ 47
因为在仪态之外还有“美”是〔人体〕雕刻的主要课题,所以雕
刻喜欢裸体,只在衣着并不隐蔽身段时,〔才〕可以容许衣着。雕
* 这一插曲在第二卷第三十六章也有补充。318
第 三 篇
刻利用艺术上的褶裙不是用以隐蔽,而是用 以间接地表现身段。
这种表现手法要求悟性作出很大的努力,因为悟性只是由于直接
显出的效果,由于衣裙的褶绉就要直观地看到这褶绉的原因,看
到身段。那么,褶裙之于雕刻,在一定限度内,正就是缩影之于
绘画。两者都是示意,但不是象征的,而是这样一种示意,即
在其成功时就会强制悟性把只是示意的地方当作和盘 托出的来
看。
这里请容许我附带地插入一个有关语文艺术的比喻。即是说
少穿衣服或完全不穿衣服最有利于欣赏美的身段,所以一个很美
的人,如果他既有审美的趣味,又可按趣味而行事的话,他最喜
欢的就会是少穿衣服,最好是几乎是全裸着身子过日子,仅仅和
希腊人一样着那么一点儿衣服;——与此相同,每一个心灵优美
而思想丰富的人,在他一有任何可能就争取把自己的 思 想传 达
于别人,以便由此而减轻他在此尘世中必然要感到的寂寞时,也
会经常只用最自然的,最不兜圈子 的,最简易的 方式来 表达自
306 己〔的思想〕。反过来,思想贫乏,心智混乱,怪癖成性的人就会
拿些牵强附会的词句,晦涩难解的成语来装饰自己,以便用艰难
而华丽的词藻为〔他自己〕细微渺小的,庸碌通俗的思想藏拙。这
就象那个并无俊美的威仪而企图以服饰补偿这一缺点的人一样,
要以极不驯雅的打扮,如金银丝绦、羽毛、卷发、高垫的肩袖和
鹤氅来遮盖他本人的委琐丑陋。有些作者,在人们 强迫 他改作
他〔写得〕那么堂皇而晦涩的著作,〔以符合〕书中渺小的、一览无
余的内容时,就会和一个人在要他光着身子走路时 一样的难为
情。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19
§ 48
故事画在美和优雅之外,还要以〔人物〕性格为主要对象。这
根本就要理解为在意志客体化的最高级别上来表出意志。在这最
高级别上,个体作为人的理念在某一特殊方面的突出,已有它特
殊的意味。并且这种意味不单是在形体上就可认识到的,而是要
由于在面部表情和姿态上看得出的各种各样的行为,以及促成这
行为,与这行为并存,由于认识和欲求带来的影响才能够认识到。
人的理念既然要在这样的范围内来表出,那么,人的理念在多方
面的开展就必须通过有特殊意味的个体使我们亲眼得见,而这些
带有特殊意味的个体又只能通过多种多样的背景,故事和行为才
能使他们显而易见。故事画用以解决这些无数任务的方法就是把
各种生活的情景,不分意义的大小,〔一一〕摆在〔我们〕眼前。既
没有一个个体,也没有一种行为能够是毫无意义的。人的理念是
在这一切个体一切行为中,通过这一切个体一切行为逐渐逐渐展
开的。因此,绝对没有一种生活过程是可以排斥于绘画之外的。所
以如果人们〔先入为主地〕只承认世界史上的大事或圣经上的故事
有重大意义;对于荷兰派的画家则只看重他们的技巧方面而在其
他方面轻视他们,以为他们大抵只写出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对象罢
了,那是对于这些优秀的画家太不公允了。人们首先就该考虑一 307
下,一个行为的内在意义和它的外在意义是完全不同的。两者也
每每各自分别出现〔,不相为谋〕。外在的意义是就一个行为对于
实际世界的,在实际世界中的后果来说的重要性,所以是按根据
律〔来决定〕的。内在的意义是[我们]对于人的理念体会的深刻。这320
第 三 篇
种体会由于凭借按目的而配置妥当的情况,让那些表现明确而坚
定的个性展出它们的特性因而揭露了人的理念不常见的那些方
面,就显示了人的理念。在艺术里有地位的只是内在意义,外在
意义则在历史上有地位。两者完全各自独立,可以合并出现,但
也可以分别单独出现。在历史上极为重大的一种行为在内在意义
上很可能是平凡而庸俗的行为。相反,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一幕,
如果个体的人以及人的作为,人的欲求,直到最隐蔽的细微末节
都能够在这一幕中毫发毕露,也可能有很大的内在意义。又外在
意义尽可极不相同,而内在意义仍可相同或无非是同一个意义;
例如:或是内阁大臣们在地图上为争夺土地和臣 民而相持不下,
或是农民们在小酒店里用纸牌和骰子互赌输赢而拌嘴,这在内在
意义上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正如人们下棋,不管棋子是黄金制
的或木头制的,其为博弈则一。何况单是由于这一理由,构成亿
万人生活内容的这些情景和事态,他们的作为和营谋,他们的困
苦和欢乐就有足够的重要性作为艺术的题材;并且由于这些情景
和事态的丰富多采,一定也能提供足够的材料以展出人的理念的
许多方面。甚至瞬息间的过眼烟云,一经艺术掌握而固定于画面
(于今称为生活素描)之上,也要激起一种轻微的,别具意义的感
308 动;原来在一些个别的,却又能代表全体的事态中把这瞬息万变
不停地改头换面的世界固定在经久不变的画面上,乃是绘画艺术
的成就。由于这种成就,在绘画艺术把个别的东西提升为其族类
的理念时,这一艺术好象已使时间〔的齿轮〕本身也停止转动了似
的。最后,绘画上历史的、具有外在意义的题材常有这么一种缺
点,即是说这种题材的意义〔有时〕恰好不能有直观的表现面必须⑩
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21
以想当然来补充。就这一点说,我们根本就应区别一幅画的名称
意义和它的实物意义;前者是外在的,但只是作为概念而具备的
意义;后者是人的理念的一个方面,是由这幅画给直观显出的。
例如前者是摩西被埃及的公主发见,是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个关
·键;而这里的实际意义,真正给直观提出的东西则相反,只是
一个贵妇从浮于水上的摇篮中救出一个弃婴来,是可以常发生的
一件事。在这里,单是那一套穿戴已能使一个学者认出这一回历
史公案;但是穿戴服装只在名称的意义上有用处,在实物的意义
上却无关重要,因为后者只认人本身,而不认〔衣服,不认〕随意
拣来的形式。〔艺术〕从历史中取得的题材和从纯粹可能性取得的
题材,亦即并非个别的而只能称为一般的题材相比,并没有什
么突出的优点;这是因为在历史题材中真正有意义的并不是那个
别的东西,不是个别事态本身,而是个别事态中普遍的东西,是
由这事态表出的人的理念的一个方面。因此,在另一面,某些历
史题材却也不可厚非,不过以真正艺术眼光来看这些题材则不管
是画家还是鉴赏家,都决不在乎这些题材中个别的、单一的东西,
恰好是构成历史性的东西,而是在乎题材中表现出来的普遍的东
西,在乎理念。并且也只有在主题真可以表现出来,无须以“想当
然”来补充的场合才可选用历史题材,否则名称意义和实物意义
就会距离太远,在画面上想到的就会成为 最重要的〔东西〕而有
损于直观看到的〔东西〕。在舞台上(譬如在 法国的悲剧里)已经 309
不宜于使表现主题的剧情在幕后发生,如果在绘画中这样做,那
就显然是大错特错了。历史的题材只在把画家圈定在一个不是
按艺术的目的而是任意按其他目的选定的范围中时,才是肯定不322
第 三 篇
利的。绝对不利的是这个范围缺乏画意和有意味的题材;例如
说如果这个范围是一个弱小的、被隔离的、冥顽的、为教会立法
所统治的,也就是被错误的妄念所支配的,为东西方当代各大民
族所藐视的卑 微的民族———如犹太民族——的历史。——在我
们和一切古代民族之间既曾有一次民族大迁徙横亘在中间,有如
过去一度的海底变化横亘在今日的和我们现在只能从化石认出其
结构的两种地壳之间一样;那么,根本要算我们大不幸的是在主
要成份上以过去的文化给我们的文化提供基础的民族,一不是希
腊入,二不是印度人,甚至连罗马人也不是而凑巧是这些犹太人。
不过尤其不幸的是十五和十六世纪中意大利的天才画家们,他们
是人为地被限制在一个狭窄的圈子里在选择题材,不得不抓住各
种各样的可怜虫〔作题材〕。原来新约全书,就历史的部分说,作
为绘画题材的来源比旧约全书还要差劲,至于继新约全书而起的
殉道者和教会传道人的历史,那更是些糟透了的东西。不过〔又
不可一概而论〕在这些画中人们还得好好加以甄别,一种是那些
专以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历史或神话部分为题材的画,一种是使真
正的,亦即基督教的伦理精神可以直观看到的画,而所用的方法
就是画出充满这种精神的人物。后一种画事实上是绘画艺术中最
高的、最可敬佩的成就,也只有这一艺术中最伟大的巨匠,尤其
是拉菲尔和戈内琪奥①——后者大体上是在其初期作品 中——,
才能获得这样的成功。这一类的绘画本来不能算在历史故事画之
内,因为这些画大多数并不写一种事态的过程,不写什么行为,
① Corregio(1494—1534),意大利名画家。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23
而只是把一些神圣人物凑到一起而已,往往是救世主自己,大 310
半还在幼儿期,和他的母亲以及天使们等等。我们在他们的面部,
尤其是在他们的眼神中,看到那种最圆满的“认识”的表情和反映。
这不是关心个别事物,而是把握了那些理念,亦即完全把握了宇
宙和人生全部本质的认识。这一认识在那些神圣人物心中回过头
来影响意志的时候,就不同于别的认识,只是为意志提供一些动
机,而是相反,已成为取消一切欲求的清静剂了。从这种清静剂
可以产生绝对的无欲——这是基督教和印度 智慧的最内 在精
神——,可以产生一切欲求的放弃,意志的收敛,意志的取 消,
随意志的取消也可以产生最后的解脱。那些永远可钦佩的艺术大
师就是这样以他们的作品直观地表出了这一最高的智慧。所以这
里就是一切艺术的最高峰。艺术在意志的恰如其分的客体性 中,
在理念中追踪意志,通过了一切级别,从最低级别起,开始是原
因,然后是刺激,最后是动机这样多方的推动意志,展开它的本
质,一直到现在才终于以表示意志〔自己〕自由的自我扬弃而结束。
这种自我扬弃是由一种强大的清静剂促成的,而这清静剂又是意
志在最圆满地认识了它自己的本质之后获得的。*
§ 49
我们前此关于艺术的一切考察,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以这样
一个真理为根据的,即是说:艺术的对象——表出这个对象就是
艺术家的目的,所以对于这个对象的认识,作为〔艺术品的〕胚胎
*要理解这一段,非以下一篇为前提不可。324
第 三 篇
和根源,就必然要走在艺术家的作品之前了——就是柏拉图心目
中的理念,而决不是别的什么;不是个别事物,不是理性思维的
和科学的对象。理念和概念在两者〔各自〕作为单位的“一”而代表
311 实际事物的多时,固然有些共同性,然而两者的巨大区别,由于
在第一篇里关于概念和在本篇里关于理念所说过的,应该是够明
确够清楚的了。不过说柏拉图也明白地体会了这一区别,我是决
不主张的;反而应该说他有好些关于理念的例子,关于理念的讨
论都只能适用于概念。关于这一点,我们现在将置而不论,而
只走我们自己的路。足以自慰的是我们虽然这样屡次踏上了
一个伟大的卓越的人物的旧路,却并不是〔一步一趋〕踏着他
的足印前进,而是追求我们自己的目标。——概念是抽象的,是
从推理来的。概念在其含义圈内完全是不确定的,只在范围上是
确定的。概念是任何人只要有理性就得而理解和掌握的,只要通
过词汇而无须其他媒介就可传达于人的,它的定义就把它说尽了。
理念则相反,尽管可作概念的适当代表来下定义,却始终是直观
的。并且理念虽然代表着无数的个别事物,却一贯是确定的;它
决不能被个体所认识,而只能被那超然于一切欲求,一切个性而
已上升为认识的纯粹主体的人所认识;也就是说只能被天才以及
那些由于提高自己的纯粹认识能力——多半是天才的作品使然
——而在天才心境中的人们所获得。因此,理念不是无条件地,
而只是在条件之下才可以传达于人的,因为那既被把握又在艺术
作品中被复制出来的理念只按各人本身的智力水平而〔分别2引起
人们的注意。因为这一缘故,所以恰好是各种艺术中最优秀的作
品,天才们最珍贵的产物,对于人类中迟钝的大多数必然永远是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25
一部看不懂的天书。在这些作 品与多 数人之间 隔着一条 鸿沟,
大多数人不能接近这种天书,犹如平民群众不能接近王侯们的左
右一样。最无风雅的人固然也把公认的杰作当作权威,但那不过
是为了不暴露他们自己的低能罢了。这时他们虽口里不说,但总
是准备着大肆诋毁这些杰作;一旦有人容许他相信可以这样作而
不致暴露他们自己,那么,他们对于一切伟大的、优美的东西
这些东西从来不引起他们欣赏,所以正是因此而伤害了他们 312
的自尊心
,对于这些东西的创作者既然衔恨已久,现在就可
以兴高采烈的尽情发泄他们的憎恨了。原来一个人要自觉自愿地
承认别人的价值,尊重别人的价值,根本就得自己有自己的价值。
这是〔一个人〕尽管有功而必须谦逊的理由所在,也是〔人们〕对于
〔别人的〕这一德性往往加以过誉的理由之所在。在一切姊妹德
性中,唯有谦逊是每一个敢于赞扬任何一个卓越人物的人,为了
化解和消除〔人们自己〕无价值的忿怒,每次都要添加在他的称颂
之后的。然则谦逊不是伪装的卑躬屈节,又是什么呢?难道谦逊
不是人们因为自己有优点和功绩而在这充满卑鄙嫉妒的世界里
〔不得不〕用以请求那些没有任何优点和功绩的人们加以原谅的手
段?原来谁要是因为无功可伐而不自高自大,这不是谦逊,而只
是老实。
理念是借助于我们直观体验的时间、空间形式才分化为多的
一。概念则相反,是凭我们理性的抽象作用由多恢复的一,这可
以称之为事后统一性,而前者则可称之为事前统一性。最后,人
们还可以用这样一个比喻来表示概念和理型之间的区别,人们可
以说概念好比一个无生命的容器,人们放进去的东西在里面一个326
第 三 篇
挨一个,杂乱无章,可是除了人们原先放进去的(由于综合判断),
也不能再拿出(由于分析判断)什么来。理念则不然,谁把握了
它,它就在他心里发展一些表象,而这些表象和它们同名的概念
来说,都是新的。理念好比一个有生命的,发展着的,拥有繁殖
力的有机体,这有机体所产生出来的都是原先没有装进里面去的
东西。
那么,根据所说过的一切,概念,尽管它对于生活是这样有
益,对于科学是这样有用,这样必要,这样富于后果;对于艺术
却永远是不生发的。与此相反,被体会了的理念是任何地道艺术
作品真正的和唯一的源泉。理念,就其显著的原始性说,只能是
从生活自身,从大自然,从这世界汲取来的,并且也只有真正的
313 天才或是一时兴奋已上跻于天才的人才能够这样做。只有从这样
的直接感受才能产生真正的,拥有永久生命力的作为。正因为理
念现在是,将来也依然是直观的,所以艺术家不是在抽象中意识
着他那作品的旨趣和目标;浮现于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概念,而是
一个理念。因此,他不能为他的作为提出一个什么理由来。他是
如人们所形容的,只是从他所感到的出发,不意识地,也可说本
能地在工作。与此相反,摹仿着,矫揉造作的人,效颦的东施,
奴隶般的家伙,这些人在艺术中都是从概念出发的。他们在真正
的杰作上记住什么是使人爱好的,什么是使人感动的;把这些弄
明白了,就都以概念,也就是抽象地来理解,然后以狡猾的用心
或公开或隐蔽地进行摹仿。他们和寄生植物一样,从别人的作品
里吸取营养;又和水蛭一样,营养品是什么颜色,它们就是什么
颜色。是啊,人们还可以进一步比方说,他们好比是些机器,机
十一
74
1凡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27
T
器固然能够把放进去的东西碾碎,拌匀,但决不能使之消化,以
致放进去的成份依然存在,仍可从混合物里找出来,筛分出来。
与此相反,唯有天才可比拟于有机的、有同化作用的、有变质作
用的、能生产的身体。因为他虽然受到前辈们及其作品的教育和
薰陶,但是通过直观所见事物的印象,直接使他怀胎结果的却是
生活和这世界本身。因此,即令是最好的教养也决无损于他的独
创性。一切摹仿者,一切矫揉造作的人都把人家模范作品的本质
装到概念里来体会,但概念决不能以内在的生命赋予一个作品。
时代本身,也就是各时期蒙昧的大众,就只认识概念,株守着概
念,所以他们情愿以高声的喝彩来接受那些装模作样的作品。可
是这些作品,不到几年便已〔明日黄花〕无鉴赏的价值了;因为时
代精神,也就是一些流行的概念,已自变换了,而那些作品本就
是只能在这些概念上生根的。只有真正的杰作,那是从自然,从
生活中直接汲取来的,才能和自然本身一样永垂不朽,而常保有
其原始的感动力。因为这些作品并不属于任何时代,而是属于〔整 314
个〕人类的。它们也正因此而不屑于迎合自己的时代,这时代也
半冷不热地接受它们。又因为这些作品每每要间接地消极地揭露
当代的错误,所以〔人们〕即令承认这些作品,也总是踟蹰不前,
亦非衷心所愿。然而可以抵消这一切的是它们能够永垂不朽,能
够在最辽远的将来也还能有栩栩如生的,依然新颖的吸引力。那
时它们也就不会再任人忽视,任人错看了,因为那若干世纪以来
屈指可数的几个有判断力的人物由于赞扬它们已给它们加了冕,
批准了它们。这些少数人的发言逐渐逐渐增加了就构成了权威。
如果人们对于后世有所指望的话,唯有这种权威才是人们心目中328
第 三 篇
的裁判员。这完全只是那些陆续出现的少数个别人。原来后世的
大众和人群,不论在什么时代还是同当代的大众和人群一样,过
去是,现在是,将来也还是乖舛的、顽钝的。——人们请读一读
每一世纪的伟大人物对其当代人的控诉罢,这听起来总好象就是
今天发出来的声音似的,因为〔今昔〕都是同一族的人。在任何时
代,在每一种艺术中都是以空架子的格局代替精神。精神永远只
是个别人的所有物,而格局却是由最近出现的,公认的精神现象
脱下来的一件旧衣服。根据这一切,如果要获得后世的景仰,除
了牺牲当代人的赞许外,别无他法;反之亦然。*
§ 50
然则,如果任何艺术的目的都是为了传达一个被领会了的理
念,〔即是说〕这个理念在通过艺术家的心灵所作的安排中出现,
已肃清了一切不相干的东西,和这些东西隔离了,因而也能为感
受力较弱而没有生产力的人所领会了;如果再进一步说人们在艺
术中也从概念出发,是要把事情弄糟的;那么,要是有人故意地,
315 毫不讳言地公然指定一件艺术作品来表示一个概念,我们当然也
不能予以赞同。寓意画就是这种情况。寓意画是这样一种艺术作
品:它意味着不是画面上写出来的别的什么东西。但是那直观看
到的东西,从而还有理念,都是直接而十分完美的把自己表现出
来的,无需乎一个别的什么作媒介,不必以此来暗示。所以凡是
因自身不能作为直观的对象,而要以这种方式,要依靠完全不同
*第二卷第三十四章是补充这里的。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29
的另一什么来示意,来当代表的,就总是一个概念。因此寓意画
总要暗示一个概念,从而要引导鉴赏者的精神离开画出来的直观
表象而转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抽象的、非直观的、完全在艺术
品以外的表象上去。所以这里是叫绘画或雕刻去做文字所做的工
作,不过文字做得更好些罢了。那么,我们所谓艺术目的,亦即表
出只是直观可以体会的理念,就不是这儿的目的了。不过要达成
这里的意图,倒也并不需要什么高度完美的艺术品,只要人们能
看出画的是什么东西就足够了;因为一经看清了是什么,目的也
就达到了。此后〔人们的〕精神也就被引到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表
象,引到抽象概念上去了。而这就是原来预定的目标。所以寓意
的造型艺术并不是别的什么,实际上就是象形文字。这些象形文
字、在另一面作为直观的表出仍可保有其艺术价值,不过这价值
不是从寓意而是从别的方面得以保有的。至于戈内琪 奥的《夜》,
汉尼巴尔·卡拉齐的《荣誉的天使》,普桑的《时间之神》都是很美
的画,这些作品虽是寓意画,还是要完全分开来看。作为寓意画,
这些作品所完成的不过是一种传奇的铭刻罢了,或更不如。这里
又使我们回忆到前面在一张画的实物意义和名称意义之间所作的
区别。名称意义就正是这里所寓意的东西;例如《荣誉之神》;而
实物意义就是真正画出来的东西,这里是一个长着翅膀的美少
年,有秀丽的孩子们围着他飞。这就表出了一个理念。但是这实
物意义只在人们忘记了名称意义,忘记它的寓意时才起作用。如
果人们一想到这指及意义,他就离开了直观,〔人们的〕精神又被一 316
个抽象的概念占据了。可是从理念转移到概念总是一种堕落。是
的,那名称意义,寓意的企图,每每有损于实物意义,有损于直330
第 三 篇
观的真实性;例如戈内琪奥的《夜》〔那幅画〕里违反自然的 照明,
虽然处理得那么美,仍是从寓意的主题出发的,实际上并不可能。
所以如果一幅寓意画也有艺术价值,那么这价值和这幅画在寓意
上所成就的是全不相干的,是独立的。这样一种艺术作品是同时
为两个目的服务的,即为概念的表现和理念的表出服务。只有后
者能够是艺术的目的;另外那一目的是一个外来的目的。使一幅画
同时又作为象形文字而有文字的功用,是为那些从不能被艺术的
真正本质所歆动的人们取乐而发明出来的玩意儿。这就等于说一
件艺术品同时又要是一件有用的工具,这也是为两种目的 服务,
例如一座雕像同时又是烛台或同时又是雅典寺院中楣梁的 承 柱;
又譬如一个浅浮雕同时又是阿希尔①的盾牌。真正的艺术爱好者
既不会赞许前者,也不会赞许后者。一幅寓意画因为也恰好能以
这种寓意的性质在〔人的〕心灵上产生生动的印象,不过在相同的
情况下,任何文字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举例说:如果一个人的
好名之心不但由来已久而且根深蒂固,以致于认荣誉为他的主权
所应有,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拿出所有权证件来,所以一直还没让
他来领取;那么要是这样一个人走到了头戴桂花冠的《荣誉之神》
的面前,他的全部心灵就会因此激动起来,就会鼓励他把精力投
入行动。不过,如果他突然看见墙壁上清楚地〔写着〕“荣誉”两个
大字,那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又譬如一个人公布了一个真理,
这个真理或是作为格言而在实际生活上,或是作为见解而在科学
上都有其重要性,可是并没有人相信他;这时如果有一幅寓意画,
① Achill,荷马史诗中最善战的勇士,仅后跟可为刀剑所伤。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31.
画出时间在揭开帷幕而让C人们]看到赤裸裸的〔代表〕真理〔的形
象〕.那么,这幅画就会对他起强烈的作用;但是“时间揭露真理”
这个标语也会起同样的作用。原来在这儿起作用的经常只是抽象 317
的思想,不是直观看到的东西。
如果根据上面所说,造型艺术中的寓意既是一种错误的,为
艺术莫须有的目的服务的努力;那么,如果等而下之,以至生硬
的、勉强的附会在表现的手法上竟堕落为荒唐可笑的东西,那就
完全不可容忍了。这类例子很多,如:乌龟意味着妇女的深居简
出;〔报复女神〕湿美西斯看她胸前衣襟的内面意味着她能看透一
切隐情;贝洛瑞解释汉尼巴尔·卡拉齐所以给〔代表〕酒色之乐
〔的形象〕穿上黄色衣服,是因为这个画家要以此影 射 这 形象的
欢愉即将凋谢而变成和枯草一样的黄色。——如果在所 表 出的
东西和以此来暗示的 概 念之间,甚至连以这一概 念之下的 概括
或观念联合为基础的联系都没有了,而只是符号和符号所暗示的
东西,两者完全按习惯,由于武断的,偶然促成的规定而连在一
块,那么我就把这种寓意画的变种叫作象征。于是,玫瑰花便是
缄默的象征,月桂是荣誉的象征。棕榈是胜利的象征,贝壳是香
客朝圣的象征,十字架是基督教的象征。属于这一类象征的还有
直接用单纯色彩来示意的,如黄色表示诈伪,蓝色表示忠贞。这
类象征在生活上可能经常有些用处,但在艺术上说,它们的价值
是不相干的。它们完全只能看作象形文字,甚至可以看作中国的
字体,而事实上也不过和贵族的家徽,和标志客栈的灌木丛,标
志寝殿侍臣的钥匙,标志登山者的刀鞘同为一类〔的货色〕。—
最后,如果是某一历史的或神话中的人物,或一个人格化了的概332
第 三 篇
念,可从一个一劳永逸而确定了的象征辨认出来,那么这些象征
就应称之为标志。属于这一类的有四福音书编纂人的动物,智慧
女神闵涅华的枭,巴黎斯的苹果,希望之锚等等。不过人们所理
解的标志大抵是指那些用格言说明的,寓意使道德真理形象化的
318 素描,这些东西 J.卡美拉瑞乌斯,阿尔几阿都斯和别的一些人
都有大量的收藏。这些东西构成过渡到文艺上的寓言的桥梁,这
种寓言到后面再谈。——希腊雕刻倾向直观,所以是美感的;印
度雕刻倾向概念,所以只是象征的。
关于寓意画的这一论断是以我们前此对于艺术的内在本质的
考察为基础的,并且是和这考察密切相联的。这和文克尔曼的看
法恰好相反。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认为这种寓意是和艺术目的
完全不相涉,并且是每每要干扰艺术目的的东西;他则到处为寓
意作辩护,甚至于(《全集》第一卷第55页起)确定艺术的最高目的
就在于“表达普遍概念和非感性的事物”。究竟是赞同哪一种意
见,则听从各人自便。不过,由于文克尔曼在美的形而上学中的
这些以及类似的意见,我倒明白了一个真理,即是说人们尽管能
够对于艺术美有最大的感受力和最正确的判断,然而不能为美和
艺术的本质提出抽象的、真正哲学上的解释;正和人们尽管高尚
而有美德,尽管他有敏感的良心,能够在个别情况之下作出天秤
上不差毫厘的决断,然而并不就能够以哲理根究行为的伦理意义
而加以抽象的说明,如出一辙。
寓言对于文艺的关系完全不同于它对造型艺术的关系。就后
者说,寓言固然是不适合的;但就前者说,却是很可容许的,并
且恰到好处。因为在造型艺术中,寓言引导〔人们〕离开画出的,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33
直观看到的东西,离开一切艺术的真正对象而转向抽象的思想;
在文艺中这个关系就倒转来了。在文艺中直接用字眼提出来的是
概念,第二步的目的才是从概念过渡到直观的东西,读者〔自己〕
的想象力必须承担表出这直观事物〔的任务〕。如果在造型艺术中
是从直接表出的转到别的什么,那么这别的什么必然就是一个概
念,因为这里只有抽象的东西不能直接提出。但是一个概念决不 319
可以是艺术品的来源,传达一个概念也决不可以是艺术品的目的。
与此相反,在文艺中概念就是材料,就是直接提出的东西。所以
人们也很可以离开概念以便唤起与此完全有别的直观事物,而〔文
艺的〕目的就在这直观事物中达到了。在一篇诗文的结 构中,可
能有些概念或抽象的思想是不可少的,尽管它们自身直接地全无
直观看到的可能性。这就要用一个概括在该概念之下的例子使它
可以直观地看到。在任何一转义语中就有这种情况,在任何隐喻、
直喻、比兴和寓言中也有这种情况,而所有这些东西都只能以叙
事的长短详略来区别。因此,在语文艺术中,比喻和寓言都有很
中肯的效果。塞万提斯为了表示睡眠能使我们脱离一切精神的和
肉体的痛苦,他写睡眠真够美:“它是一件大衣,把整个的人 掩
盖起来”。克莱斯特又是如何优美地以比喻的方式把哲学家 和科
学家启发人类这个事实表出于诗句中:
“这些人啊!
他们夜间的灯,
照明了整个地球。”
荷马写那个带来灾害的阿德是多么明显和形象化,他说:“她有着
纤弱的两足,因为她不踏在坚硬的地面上,而只是在人们的头上334
第 三 篇
盘旋”(《土劳埃远征记》,XIX篇91行)。门涅尼乌斯·阿格瑞巴
所说胃与肢体的寓言对于迁出罗马的平民也发生了很大的影响。
柏拉图在《共和国》第七篇的开头用前已提到过的洞喻也很优美地
说出了一个极为抽象的哲学主张。还有关于〔阴间女神〕帕塞风涅
的故事说她在阴间尝了一颗石榴就不得不留在阴间了,也应看作
有深远哲学意味的寓言。歌德在《多愁善感者的胜利》中把这故事
作为插曲编在剧本中,由于他这种超乎一切赞美的处理,这寓言
的意味就格外明白了。我所知道的有三部长篇寓言作品:一篇显
320 明的,作者自认作为寓言写的作品是巴尔达萨·格拉思①绝妙无
比的《克瑞蒂巩》。这是由互相联系的,极有意味的寓言交织成为
巨大丰富的篇章而构成的,寓言在这里的用处却成为道德真理的
轻松外衣了。作者正是以此赋予了这些真理以最大的直观意味,
他那种发明〔故事〕的丰富才能也使我们惊异。另外两篇比较含蓄
的则是《唐·吉河德》和《小人国》。前一篇的寓意是说任何人的一
生,〔如果〕他不同于一般人,不只是照顾他本人的福利而是追求
一个客观的、理想的、支配着他的思想和欲求的目的,那么,他
在这世界上自然就要显得有些离奇古怪了。在《小人国》,人们只要
把一切物质的、肉体的东西看作精神的,就能领会这位“善于讽刺
的淘气鬼”———汉姆勒特会要这样称呼他——所指的是什么。——
就文艺中的寓言说,直接提出来的总是概念。如果要用一个形象
使这概念可以直观看到,有时可以是用画好的形象来表示或帮助
〔理解〕,那么,这幅画并不因此就可看作造型艺术的作品,而只能
① Balthasar Gracian(1601—1658),西班牙耶稣会作家。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35
看作示意的象形文字,也不能具有绘画的价值,而是只有文艺的
价值。属于这种象征画的有出自拉伐特尔①手笔的一幅美丽而含
有 寓 言 意味的,书本中补空的小画。这副花饰对于一个拥护真
理的崇高战士都必然有鼓舞的作用,〔画着的〕是擎着一盏灯的手
被黄蜂螫了,另外灯火上焚烧着一些蚊纳,下面是几行格言诗:
“哪管蚊纳把翅膀都烧尽,
哪管它们的小脑袋炸开血浆迸流,
光明依旧是光明。
即令可恼的蜂虿毒螫我,
我哪能抛弃光明。”
属于这一类型的东西还有某人墓碑上的铭刻,碑上刻着吹灭了的,
余烬蒸发着的烛花及旁注:
“烛烬既灭,事实大白,
牛脂蜜蜡,判然有别。”
最后有一张古德国家族世系图也是这类货色。谱上有这源远流长
的世家最后一代单传的子孙为了表示他终身彻底禁欲不近女色,
从而断绝后嗣的决心,把他自己画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根上,用321
一把剪刀将自己上面的树干剪掉。属于这类画的,凡是上面说过
的,一般称为标记的象征画都是,〔不过〕这些画人们也可称之为
含有显明教训意味的图画寓言。——这类寓言总是文艺方面的,不
能算作绘画方面的东西,因此这也就是寓言可以存在的理由。并
且这里的画面工夫总是次要的,要求也不过是把事物表达到可认
① Lavater(1741—1801),德国作家,新教教士,与歌德有交往。336
第 三 篇
识的程度而已。如果在直观表出的形象和用此以影射的抽象事物
之间,除了任意规定的关联外并无其他关联,那么,在造型艺术
也和在文艺一样,寓言就变为象征了。因为一切象征实际上都是
基于约定俗成的东西,所以象征在其他缺点外还有一个缺点,那
就是象征的意义将随日久年远而被淡忘,最后完全湮没。如果人
们不是事先已经知道,谁能猜得出为什么鱼是基督教的象征 呢?
〔能猜得出的〕除非是一个香波亮①,因为这类东西已完全是一种
语音学上的象形文字。因此,〔使徒〕约翰的启示作为文学上的寓
言,直到现在仍和那些刻画着《伟大的太阳神米特拉》的浮雕一样,
人们〔至今〕还在寻求正确的解释呢。*
§ 51
如果我们现在顺着我们前此对于艺术的一般考察而从造型艺
术转到文艺方面来,那么,我们就不会怀疑文艺的宗旨也是在于
揭示理念——意志客体化的各级别—,并且是以诗人心灵用以
把握理念的明确性和生动性把它们传达于读者。理念本质上是直
观的。所以,在文艺中直接由文字传达的既然只是些抽象 概 念,
那么,〔文艺的〕宗旨显然还是让读者在这些概念的代替物中直观
322 地看到生活的理念,而这是只有借助于读者自己的想象力才可能
实现的。但是为了符合文艺的目的而推动想象力,就必须这样来
组合那些构成诗词歌赋以及枯燥散文的直接材料的抽象概念,即
是说必须使这些概念的含义圈如此交错,以致没有一个概念还能
① Champolion(又作Champollion)(1790—1832),法国埃及学家。
* 第二卷第三十六章是补充这里的。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37
够留在它抽象的一般性中,而是一种直观的代替物代之而出现于
想象之前,然后诗人继续一再用文字按他自己的意图来规定这代
替物。化学家把〔两种〕清澈透明的液体混合起来,就可从而获得
固体的沉淀;与此相同,诗人也会以他组合概念的方式使具体的
东西、个体的东西、直观的表象,好比是在概念的抽象而透明的
一般性中沉淀下来。这是因为理念只能直观地被认识,而认识理
念又是一切艺术的目的。〔诗人〕在文艺中的本领和化学[家在试
验室〕中的本领一样,都能够使人们每次恰好获得他所预期 的那
种沉淀。诗文里面的许多修饰语就是为这 目的 服 务的,每一概
念的一般性都由这些修饰语缩小了范围,一缩再缩,直到直观的
明确性。荷马几乎是在每一个名词〔的或前或后〕都要加上一个定
语,这定语的概念和名词概念的含义圈交叉就大大的缩小了这含
义圈;这样,名词概念就更接近直观了;例如:
“诚然是太阳神光芒四射的余晖落入海洋,
是黑夜逐渐笼罩在滋生万物的大地上。”
又如:
“从蔚蓝色的天空吹来一阵微风,
山桃静立着还有月桂高耸,”——
少数几个概念就使南国气候迷人的全部风光沉淀于想象之前了。
节奏和韵律是文艺所有的特殊辅助工具。节奏和韵律何以有
难以相信的强烈效果,我不知道有其他什么解释,除非是说我们
的各种表象能力基本上是束缚在时间上的,因而具有一种特点,323
赖此特点我们在内心里追从每一按规律而重现的声音,并且好象
是有了共鸣似的。于是节奏和韵律,一面由于我们更乐于倾听诗338
第
三 篇
词的朗诵,就成为吸引我们注意力的手段了,一面又使我们对于
〔人们〕朗诵的东西,在未作任何判断之前,就产生一种盲目的共
吗;由于这种共鸣,人们所朗诵的东西又获得一种加强了的,不
依赖于一切理由的说服力。
由于文艺用以传达理念的材料的普遍性,亦即概念的普遍性,
文艺领域的范围就很广阔了。整个自然界,一切级别上的理念都
可以由文艺表出,文艺按那待传达的理念有什么样的要求,时而
以描写的方法,时而以叙述的方法,时而又直接以戏剧表演来处
理。不过,如果是在表出意志客体性的较低级别时,因为不具认识
的自然以及单纯动物性的自然都可以在掌握得很好的某一瞬间几
乎就完全揭露了它们的本质,那么造型艺术一般就要比文艺强。人
则与此相反,人表现他自已不仅是由于单纯的体态和面部表情,而
且是由于一连串的行为以及和行为相随的思想和感情。就这一点
来说,人是文艺的主要题材,在这方面没有别的艺术能和文艺并驾
齐驱,因为文艺有写出演变的可能,而造型艺术却没有这种可能。
那么,显示意志的客体性到了最高级别的这一理念,在人的
挣扎和行为环环相扣的系列中表出人,这就是 文艺的重大课
题。——固然还有经验,还有历史也教导我们认识人,不过那多半
是教我们认识人们而不是教我们认识人。即是说经验和历史偏重
于提供人们互相对待上的一些事实的纪录,而很少让我们深刻的
看到人的内在本质。同时,我们也不能说经验和历史就不能谈人
的内在本质,不过凡是一旦在历史或在我们个人自己的经验中也
能使我们看到人自己的本质,那么我们理解经验和历史家理解历
史就已经是拿艺术眼光,诗人的眼光〔看问题了〕;即是说我们和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39
历史家已是按理念而不是按现象,已是按内在本质而不是按〔外 324
在〕关系来理解〔各自的对象〕了。个人自己的经验是理解文 艺和
历史不可缺少的条件,因为经验就象是这两者的语言相同可以共
同使用的一本字典似的。不过历史之于文艺就好比肖像画之于故
事画,前者提供个别特殊中的真,后者提供一般普遍中的真;前
者具有现象的真实性,并能从现象中证明真实性的来历,后者则
具有理念的真实性,而理念的真实性是在任何个别的现象中找不
到,然而又在一切现象中显出来的。诗人要通过〔自己的〕选择和
意图来表出紧要情况中的紧要人物,历史家却只看这两者是如何
来便如何秉笔直书。是的,他不得按情节和人物内在的、道地的、
表示理念的意义,而只能按外在的、表面的、相对的、只在关节
上、后果上重要的意义来看待和选择情节与人物。他不得对任何
自在和自为的事物按其本质的特征和表现来观察,而是对一切都
必须按关系,必须在连锁中,看对于随后发生的事有什么影 响,
特别是对于他本人当代的影 响来观 察。所以他不会忽略一个国
王的行为,尽管这行为并无多大意义,甚至行为本身庸碌不堪;
那是因为这行为有后果和影响。相反,个别人物本身极有意义的
行为,或是极杰出的个人,如果他们没有后果,没有影响,就不
会被历史家提到。原来历史家的考察是按根据律进行的,他抓住
现象,而现象的形式就是这根据律。诗人却在一切关系之外,在
一切时间之上来把握理念,人的本质,自在之物在其最高级别上恰
如其分的客体性。虽然说,即令是在历史家所必须采用的考察方
式,也决不是现象的内在本质,现象所意味着的东西,所有那些外
壳的内核就完全丧失了,至少是谁要找寻它,也还能把它认出来。340
第 三 篇
找出来;然而那不是在关系上而是在其自身上重要的东西,理念的
真正开展,在文学里就要比在历史里正确得多,清楚得多。所以尽
325 管听起来是如此矛盾,〔我们〕应承认在诗里比在历史里有着更多
真正的、道地的内在真实性,这是因为历史家必须严格地按生活来
追述个别情节,看这情节在时间上、在原因和结果多方交错的锁链
中是如何发展的;可是他不可能占有这里必要的一切材料,不可
能看到了一切,调查了一切。他所描写的人物或情节的本来面目
随时都在躲避他,或是他不知不觉地以假乱真,而这种情况又是如
此屡见不鲜,以致我认为可以断定在任何历史中假的〔总是〕多于
真的。诗人则与此相反,他从某一特定的、正待表出的方面把握了
人的理念,在这理念中对于他是客观化了的东西就是他本人自己
的本质。他的认识,如上面论雕刻时所分析过的,是半先验的;在
他心目中的典型是稳定的、明确的、通明透亮的,不可能离开他。
因此诗人在他那有如明镜的精神中使我们纯洁地、明晰地看到理
念,而他的描写,直至个别的细节,都和生活本身一样的真实。*
* 不言而喻的是,我在任何地方都是专指少数伟大的,道地的诗人而言,而决不是
指那肤浅的、平凡的一群诗匠、打油诗的作者和童话杜撰人。在今天的德国,这些东
西有如雨后春笋,不过人们应从四面八方不断对他们的两只耳朵高呼:
“诗人也庸碌平凡,
这是人们,是上帝,也是招贴柱所不能容许的”。还有值得严重考虑的是 这批平
凡诗人糟踏了自己和别人的多少时间与纸张,他们的影响是多么有害,因为读者们中
一部分总是向往新的东西,一部分却仍向往错误的、低级的东西,这些东西既和他们
更相近,他们从天性出发就更爱好这些东西了。这样庸碌诗人的那些作品就把读 者们
从真正的杰作和由此产生的教育作用引开了,把他们挡住了,从而这些庸碌作品对天
才们的有益影响恰好起了反作用,更加破坏了欣赏力,也就阻碍了时代的进步。因此,
批判和讽刺就应毫不姑息,不留情地鞭笞这些庸碌诗人,直到他们为了自己的好而回
心转意,与其写些坏的东西,宁可读点好的东西来利用他们的闲暇为止。——因为,当
一些不称使命的人以笨伯的拼凑甚至激怒了温和的文艺之神时,这神也能剥掉马尔苏
阿斯(希腊神话中的山精,敢于和阿颇罗比赛吹笛,失败后被剥皮。——-译者)的皮;所
以我看不到庸碌的诗词有什么理由要求人们的宽容。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41
所以古代那些伟大的历史家在个别场合,当他们无法找得资料 326
时,例如在他们那些英雄们如何谈话的场合,也就〔变成了〕诗
人;是的,他们处理材料的整个方式也就 近乎史诗了。可是这
〔样做〕正就是赋予他们的叙述以统一性,使这些叙述保有内在的
真实性;即令是在这些叙述无法达到外在的真实性时,甚至是出
于虚构时,也是如此。我们在前面既已以历史比肖像画,以文
学比故事画,两两相对照;那么,我们看到文克尔曼所说肖像应
该是个体理想的典型这句格言也是古历史家所遵守的,因为他们
描写个体是使人的理念在个体中显出的那一方面突出。现代的新
历史家则相反,除少数例外,他们大抵只是提供“垃圾箱和杂物
存放间,最多〔也不过〕是〔记载〕一个重要的政治活动”。——那
么谁想要按人的内在本质——在一切现象中,发展中相同的本质
———按人的理型来认识人,则伟大的、不朽的诗人们的作品就会
让他看到一幅图画,比从来历史家所能提供的还要真实得多,明
晰得多;因为最优秀的历史家作为诗人总还远不是第一流的,何
况他们也没有写作上的自由。就这一点说,人们还可用下面这个
比喻说明两者的关系。那单纯的、专门的、仅仅是按资料而工作
的历史家就好比一个人没有任何数学知识,只是用量长度短的方
法来研究他偶然发现的图形之间的关系,因而他从经验上得到的
数据也必然会有制图中的一切错误。与此相反,诗人则 好比另
外一位数学家,他是先验地在制图中,在纯粹的直观中构成这些
关系;并且他不是看画出的图形中实际上有什么关系,而是看这
些关系在理念中是如何的,他就如何确定这些关系;至于制图只
是使理念形象化罢了。所以席勒说:342
第 三 篇
“从来在任何地方也未发生过的,
这是唯一决不衰老的东西。”
就认识人的本质说,我甚至不得不承认传记,尤其是自传,
比正规的历史更有价值,至少是以习惯的方式写成的历史比不上
327 的。原来一方面是传记,自传等和历史相比,资料要正确些,也
可搜集得更完整些;一方面是在正规的历史中,与其说是一些人,
不如说是民族,是军队在起作用;至于个别的人,他们虽然也登
场,可是都在老远的距离之外,在那么多亲信和大群扈从的包围
之中,还要加上僵硬的礼服或使人不能动作自如的重铠;要透过
这一切而看出人的活动,就真太不容易了。与此相反,个人在一
个小圈子里的身世要是写得很忠实,则〔可〕使我们看到一些人的
形形色色的行为方式,看到个别人的卓越,美德,甚至神圣;看
到大多数人颠倒是非的错误,卑微可怜,鬼蜮伎俩;看到有些人
的肆无忌惮〔,无所不为〕。在写这样的个人身世时,单是就这里
考察的论点说,亦即就显现之物的内在意义说,根本就不问发起
行为的那些对象,相对地来看,是琐细的小事或重要的大事,是
庄稼人的庭院或是国王的领土;因为所有这些东西自身并无意义,
其所以有意义,只是由于意志是被这些东西所激动的,也只在这
个范围内有意义。动机只有由于它对意志的关系才有意义;其他
关系、动机作为一事物对另一如此之类的事物而有的关系则根本
不在考虑之列。一个直径一英寸的圆和一个直径四千万英里的圆
有着完全同样的几何特性;与此相同,一个村庄的事迹和历史同
一个国家的事迹和历史在本质上也是同样的;或从村史或从国史,
人们都一样能够研究而且认识人类。还有人们认为各种自传都充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43
满着虚伪和粉饰,这也是不对的。倒是应该说在自传里撒谎(虽
然随处有可能)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困难。在当面交谈 中最容易伪
装;听起来虽是如此矛盾,可是在书信中伪装究竟又要困难些。
这是因为人在这时是独个儿与自已为伍,他是在向内看自己而不
是向外看,而别人离开〔我〕老远的〔情况〕也很难挪到近处来,因
而在眼前就没有衡量这信对别人发生什么印象的尺度了;而这位
别人却相反,他悠然自在,在写信人无法知道的心情中浏览这封
信,在不同的时间又可重读几遍,这就容易发现〔写信人〕隐藏了 328
的意图。最容易认识到一个作家的为人怎样也是在他的作品里,
因为〔上面讲的〕所有那些条件在这里所起的作用还要显著,还要
持久些。并且在自传里伪装既如此困难,所以也许没有一篇自传,
整个的说来,不是比任何其他的史书更要真实些。把自己生平写
记下来的人是从全面,从大处来看他一生的,个别事态 变小了,
近在眼前的推远了,辽远的又靠近了,他的顾虑缩小了。他是自
己坐下来向自己忏悔,并且是自觉自愿来这样作的。在这儿,撒
谎的心情不那么容易抓住他。原来任何人心里都有一种热爱真理
的倾向,这是每次撒谎时必须事先克服的,然而在这里这个倾向
恰好已进入了非常坚固的阵地。传记和民族史之间的关系可以从
下面这个比喻看得更清楚。历史使我们看到人类,好比高山上的
远景使我们看到自然一样:我们一眼就看到了很多东西,广阔的
平原,庞然的大物,但是什么也不明晰,也无法按其整个的真正
本质来认识。与此相反,个别人生平的记事使我们看到人类,就
好比我们遨游于大自然的树木、花草、岩石、流水之间而认识大
自然一样。可是如同一个艺术家在风景画里使我们通过他的眼睛344
第 三 篇
来看大自然从而使我们更容易认识自然的理念,更容易获得这种
认识不可少的、纯粹的、无意志的认识状况一样;文艺在表出我
们在历史和传记中能找到的理念时也有许多胜过历史和传记的地
方;因为,在文艺里也是天才把那面使事物明朗化的镜子放在我
们面前,在这面镜子里给我们迎面映出的是一切本质的和有意义
的东西都齐全了,都摆在最明亮的光线之下;至于那些偶然的、
不相干的东西则都已剔除干净了。*
表出人的理念,这是诗人的职责。不过他有两种方式来尽他
的职责。一种方式是被描写的人同时也就是进行描写的人。在抒
情诗里,在正规的歌咏诗里就是这样。在这儿、赋诗者只是生动
329 地观察、描写他自己的情况。这时,由于题材〔的关系〕,所以这
种诗体少不了一定的主观性。——再一种方式是待描写的完全不
同于进行描写的人,譬如在其他诗体中就是这样。这时,进行描
写的人是或多或少地隐藏在被写出的东西之后的,最后则完全看
不见了。在传奇的民歌中,由于整个的色调和态度,作者还写出自
己的一些情况,所以虽比歌咏体客观得多,却还有些主观的成份。
在田园诗里主观成分就少得多了,在长篇 小说里还要少些,在
正规的史诗里几乎消失殆尽,而在戏剧里则连最后一点主观的痕
迹也没有了。戏剧是最客观的,并且在不止一个观点上,也是最
完美、最困难的一种体裁。抒情诗正因为主观成分最重,所以是
最容易的一种诗体。并且,在别的场合艺术本来只是少数真正天
才的事;然而在这里,一个人尽管总的说来并不很杰出,只要他
* 第二卷第38章是补充这里的。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45
事实上由于外来的强烈激动而有一种热情提高了他的心力,他也
能写出一首优美的歌咏诗;因为写这种诗,只要在激动的那一瞬
间能够对自己的情况有一种生动的直观〔就行了〕。证明这一点的
有许多歌咏诗,并且至今还不知是何许人的一些作品;此外还有
德国民歌,——《奇妙的角声》中搜集了不少好诗—,还有各种语
言无数的情歌以及其他民歌也都证明了这一点。抓住一瞬间的心
境而以歌词体现这心境就是这种诗体的全部任务。然而真正诗人
的抒情诗还是反映了整个人类的内在〔部分〕,并且亿万过去的,
现在的,未来的人们在由于永远重现而相同的境遇中曾遇到的,
将感到的一切也在这些抒情诗中获得了相应的表示。因为那些境
遇由于经常重现,和人类本身一样也是永存的,并且总是唤起同
一情感,所以真正诗人的抒情作品能够经几千年而仍旧正确有
效,仍有新鲜的意味。诗人究竟也是一般的人;一切,凡是曾经
激动过人心的东西,凡是人性在任何一种情况中发泄出来的东西,330
凡是呆在人的心胸中某个角落的东西,在那儿孕育着的东西,都是
诗人的主题和材料;此外还有其余的整个大自然也是诗人的题材。
所以诗人既能歌颂〔感性的〕享乐,也能歌颂神秘〔的境界〕;可以
是安纳克雷翁①,也可以是安琪路斯·席勒治乌斯;可以写悲剧,
同样也可以写喜剧,可以表出崇高的〔情操〕,也可以表出卑鄙的
胸襟,——一概以〔当时的〕兴致和心境为转移。因此任 何人也不
能规定诗人、不能说他应该是慷慨的、崇高的,应该是道德的、
虔诚的、基督教的,应该是这是那;更不可责备他是这而不是那。
① Anakreon,公元前六世纪希腊诗人。346
第 三 篇
他是人类的一面镜子,使入类意识到自己的感受和营谋。
如果我们现在更仔细点来考察真正歌咏体的本质,而在考察
时〔只〕拿一些优秀的,同时也是体裁纯粹的模范作品,而不是以
近于别的诗体,近于传奇的民歌、哀歌、赞美诗、警句诗等等的作
品作例子;那么我们就会发现最狭义的歌咏体特有的本质就是下
面〔这几点〕:——充满歌唱者的意识的是意志的主体,亦即他本
人的欲求,并且每每是作为解放了的、满足了的欲求(悲伤),不
过总是作为感动,作为激情,作为波动的心境。然而在此以外而
又与此同时,歌唱者由于看到周围的自然景物又意识到自己是无
意志的、纯粹的“认识”的主体。于是,这个主体不可动摇的,无
限愉快的安宁和还是被约束的,如饥如渴的迫切欲求就成为[鲜明
的〕对照了。感觉到这种对照,这种〔静躁〕的交替,才真正是整
篇歌咏诗所表示的东西,也根本就是构成抒情状态的东西。在这
种状态中好比是纯粹认识向我们走过来,要把我们从欲求及其迫
促中解脱出来;我们跟着〔纯粹认识〕走。可是又走不上几步,只
在刹那间,欲求对于我们个人目的的怀念又重新夺走了我们宁静
的观赏。但是紧接着又有下一个优美的环境,〔因为〕我们在这环
境中又自然而然恢复了无意志的纯粹认识,所以又把我们的欲求
骗走了。因此,在歌咏诗和抒情状态中,欲求(对个人目的的兴
331 趣)和对〔不期而〕自来的环境的纯粹观赏互相混合,至为巧妙。人
们想寻求、也想象过两者间的关系。主观的心境,意志的感受把
自己的色彩反映在直观看到的环境上,后者对于前者亦复如是。
〔这就是两者间的关系。〕真正的歌咏诗就是刻画这一整个如此混
合、如此界划的心灵状态。——为了使这一抽象的分析,对于一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47
个离开任何抽象〔作用〕老远的心灵状态所作的抽象分析,也可以
用例子来说明,人们可以从歌德那些不朽的歌咏诗中随便拿一首
为例。而特别明显地符合这一目的的我想只推荐几首〔就够了〕,
这几首是:《牧羊人的悲愤》,《欢迎和惜别》,《咏月》,《在湖上》,
《秋日感怀》。此外在《奇妙的角声》中还有真正歌咏诗的一些好例
子,特别是以“啊,布雷门,现在我必需离开你”这一句开始的那
一首。——作为一首诙谐的、对于抒情气质极为中肯的讽刺诗,我
认为佛斯①的一首歌咏诗值得〔一谈〕;他在该诗中描写一个喝醉
了的狱卒从钟楼上摔下来,正在下跌之际他说了一句和那种情况
极不吻合,不相干的闲话,因而要算是由无意志的认识说出来的
一句事不干己的话,他说:“钟楼上的时针 正指着十一点半呢。”
——谁和我对于抒情的心境有着同样的见解,他也会承认这种心
境实际上就是直观地、诗意地认识在我那篇论文《根据律》里所确
立的,也是本书已提到过的那一命题;这命题说认识的主体和欲
求的主体两者的同一性可以称为最高意义的奇迹;所以歌咏诗的
效果最后还是基于这一命题的真实性。在人们一生的过程中,这
两种主体——通俗地说也就是脑和心——总是愈离愈远,人们
总是愈益把他的主观感受和他的客观认识拆开。在幼童,两者还
是完全浑融的,他不大知道把自己和环境区分开来、他和环境是
沆瀣一气的。对于少年人有影响的是一切感知,首先是感觉和情
调,感知又和这些混合;如拜仑就很优美的写到这一点:
“我不是在自己〔的小我〕中生活,
332
① Voss(1751—1826),德国哥丁根诗社诗人,荷马史诗的德译者。348
第三篇
我已成为周围事物的部分;
对于我
一切高山〔也〕是一个感情。”
正是因此,所以少年人是那么纠缠在事物直观的外表上;正是因
此,所以少年人仅仅只适于作抒情诗,并且要到成年人才适于写
戏剧。至于老年人,最多只能想象他们是史诗的作家,如奥西安,
荷马;因为讲故事适合老年人的性格。
在较客观的文学体裁中,尤其是在长篇小说、史诗和戏剧中,
〔文艺的〕目的,亦即显示人的理念,主要是用两种办法来达到的:
即正确而深刻地写出有意义的人物性格和想出一些有意义的情
况,使这些人物性格得以发展于其中。化学家的职责不仅在于把
单纯元素和它们的主要化合物干脆地、真实地展示出来,而是也
要把这些元素和化合物置于某些反应剂的影响之下,〔因为〕在这
种影响之下,它们的特性就更明晰可见了。和化学家相同,诗人
的职责也不仅在于象自然本身一样那么逼真而忠实地给我们展出
有意义的人物性格;而在于他必须为了我们能认识这些性格,把
那些人物置于特定的情况之中,使他们的特性能够在这些情境中
充分发挥,能够明晰地,在鲜明的轮廓中表现出来。因此,这些
情境就叫做关键性的情境。在实际生活和历史中,只是偶然很稀
少的出现这种性质的情境,即令有这种情境,也是孤立的,给大
量无关重要的情境所掩盖而湮没了。情境是否有着直贯全局的关
键性应该是小说、史诗、戏剧和实际生活之间的区别,这和有关
人物的选择,配搭有着同样充分的区别作用。但情境和人物两者
最严格的真实性是它们发生效果不可少的条件,人物性格缺少统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49
一性,人物性格的自相矛盾,或是性格根本和人的本质矛盾,
以及情节上的不可能,或近乎不可能的不近情理,即令只是在一
些次要的问题上,都会在文艺中引起不快;完全和绘画中画糟了333
的形象,弄错了的透视画法,配得不对的光线使人不快一样。这
是因为我们要求的,不论是诗是画,都是生活的、人类的、世界
的忠实反映,只是由于〔艺术的〕表现〔手法〕使之明晰、由于结构
配搭使之有意义罢了。一切艺术的目的既然只有一个,那就是理
念的表出;不同艺术间的基本区别既然只在于要表出的理念是意
志客体化的哪一级别,而表出时所用的材料又按这些级别而被规
定;那么,尽管是距离最远的两种艺术也可用比较的办法使彼此
得到说明。例如说在宁静的池沼中或平流的江河中观水就不足以
完全把握那些把自己显示于水中的理念;而是只有水在各种情况
和障碍之下出现的时候,障碍对水发生作用,促使水显露其一切
特性的时候,然后那些理念才会完全显出来。因此,在银河下泻,
汹涌澎湃,白沫翻腾,而又四溅高飞时,或是水在下泻而散为碎
珠时,最后或是为人工所迫而喷出如线条时,我们就觉得美。水
在不同情况下有不同的表现,但总是忠实地保有它的特性。或是
向上喷出,或是一平如镜地静止着,对于水都同样地合乎自然;
只看是哪种情况出现、这样做或那样做,水,它无所可否。于是,
园艺工程师在液体材料上所施为的,建筑师则施之于固体材料;
而这也就正是史诗和戏剧作家施之于人的理念的。使在每种艺术
的对象中把自己透露出来的理念,在每一级别上把自己客体化的
意志展开和明显化是一切艺术的共同目的。人的生活最常见的是
实际中的生活,正好比最常见的水是池沼河流中的水一样。但是334
350
第 三 篇
在史诗、长篇小说和悲剧中,却要把选择好了的人物置于这样的
一些情况之中,即是说在这些情况中人物所有一切特性都能施展
出来,人类心灵的深处都能揭露出来而在非常的、充满意义的情
节中变为看得见〔的东西〕。文艺就是这样使人的理念客体化了,
而理念的特点就是偏爱在最个别的人物中表现它自己。
无论是从效果巨大的方面看,或是从写作的困难这方面看,
悲剧都要算作文艺的最高峰,人们因此也公认是这样。就我们这
一考察的整个体系说,极为重要而应该注意的是:文艺上这种最
高成就以表出人生可怕的一面为目的,是在我们面前演出人类难
以形容的痛苦、悲伤,演出邪恶的胜利,嘲笑着人的偶然性的统
治、演出正直、无辜的人们不可挽救的失陷;〔而这一切之所以
重要〕是因为此中有重要的暗示在,即暗示着宇宙和人生的本来性
质。这是意志和它自己的矛盾斗争。在这里,这种斗争在意志的
客体性的最高级别上发展到了顶点的时候,是以可怕的姿态出现
的。这种矛盾可以在人类所受的痛苦上看得出来。这痛苦,一部
分是由偶然和错误带来的。偶然和错误〔在这里〕是作为世界的统
治者出现的。并且,由于近乎有心〔为虐〕的恶作剧已作为命运
〔之神〕而人格化了。一部分是由于人类斗争是从自己里面产生的,
因为不同个体的意向是互相交叉的,而多数人又是心肠不好和错
误百出的。在所有这些人们中活着的和显现着的是一个同一的意
志,但是这意志的各个现象却自相斗争,自相屠杀。意志在某一
个体中出现可以顽强些,在另一个体中又可以薄弱些。在薄弱时
是认识之光在较大程度上使意志屈从于思考而温和些,在顽强时
则这程度又较小一些;直至这一认识在个别人,由于痛苦而纯化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51
了,提高了,最后达到这样一点,在这一点上现象或“摩耶之幕”
不再蒙蔽这认识了,现象的形式——个体化原理——被这认识看
穿了,于是基于这原理的自私心也就随之而消逝了。这样一来,
前此那么强有力的动机就失去了它的威力,代之而起的是对于这
世界的本质有了完整的认识,这个作为意志的清静剂而起作用的
认识就带来了清心寡欲,并且还不仅是带来了生命的放弃,直至
带来了整个生命意志的放弃。所以我们在悲剧里看到那些最高尚
的〔人物〕或是在漫长的斗争和痛苦之后,最后永远放弃了他们前
此热烈追求的目的,永远放弃了人生一切的享乐;或是自愿的,
乐于为之而放弃这一切。这样作的〔悲剧人物〕有加尔德隆〔剧本335
中〕刚直的王子;有《浮士德》中的玛格利特;有汉姆勒特——他
的〔挚友〕霍内觉自愿追随他,他却教霍内觉留在这浊世痛苦地活
下去,以便澄清他生平的往事,净化他的形象—;还有奥尔良
的贞女,梅新纳的新娘。他们都是经过苦难的净化而死的,即是
说他们的生命意志已消逝于先,然后死的。在伏尔 泰的《摩罕默
德》中,最后的结语竟把这一点形诸文字;临终时的帕尔密蕾对摩
罕默德高叫道:“这是暴君的世界。你活下去吧!”
另外一面有
人还要求所谓文艺中的正义。这种要求是由于完全认错了悲剧的
本质,也是认错了世界的本质而来的。在沙缪尔·约翰逊博士对莎
士比亚某些剧本的评论中竟出现了这种颜预的、冒昧的要求,他颇
天真地埋怨〔剧本里〕根本忽略了这一要求。不错,事实上是没有
这种要求,请问那些奥菲利亚,那些德斯德孟娜,那些柯德利亚又
有什么罪呢?——可是只有庸碌的、乐观的、新教徒唯理主义的、
或本来是犹太教的世界观才会要求什么文艺中的正义而在这要求352
第 三 篇
的满足中求得自己的满足。悲剧的真正意义是一种深刻的认识,
认识到〔悲剧〕主角所赎的不是他个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
生存本身之罪。加尔德隆率直的说:
“人的最大罪恶
就是:他诞生了。”
和悲剧的处理手法更密切有关的,我只想容许自己再指出一
点。写出一种巨大不幸是悲剧里唯一基本的东西。诗人用以导致
不幸的许多不同途径可以包括在三个类型的概念之下。造成巨大
336 不幸的原因可以是某一剧中人异乎寻常的,发挥尽致的恶毒,这
时,这角色就是肇祸人。这一类的例子是理查三世,《奥赛罗》中
的雅葛,《威尼斯商人》中的歇洛克,佛朗兹·穆尔,欧立彼德斯
的菲德雷,《安迪贡》中的克内翁以及其他等等。造成不幸的还可
以是盲目的命运,也即是偶然和错误。属于这一类的,索佛克利
斯的《伊第普斯王》是一个真正的典型,还有特拉金的妇女们也是
这一类。大多数的古典悲剧根本就属于这一类,而近代悲剧中的
例子则有《罗密欧与朱莉叶》,伏尔泰的《坦克列德》,《梅新纳的新
娘》。最后,不幸也可以仅仅是由于剧中人彼此的地位不同,由于
他们的关系造成的;这就无需乎〔布置〕可怕的错误或闻所未闻的
意外事故,也不用恶毒已到可能的极限的人物;而只需要在道德
上平平常常的人们,把他们安排在经常发生的情况之下,使他们
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他们为这种地位所迫明明知道,明明看到
却互为对方制造灾祸,同时还不能说单是那一方面不对。我觉得
最后这一类〔悲剧〕比前面两类更为可取,因为这一类不是把不幸
当作一个例外指给我们看,不是当作由于罕有的情况或狠毒异常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53
的人物带来的东西,而是当作一种轻易而自发的,从人的行为和
性格中产生的东西,几乎是当作〔人的〕本质上要产生的东西,这
就是不幸也和我们接近到可怕的程度了。并且,我们在那两类悲
剧中虽是把可怕的命运和骇人的恶毒看作使人恐怖的因素,然而
究竟只是看作离开我们老远老远的威慑力量,我们很可以躲避这
些力量而不必以自我克制为逋逃薮;可是最后这一类悲剧指给我
们看的那些破坏幸福和生命的力量却又是一种性质。这些力量光
临到我们这儿来的道路随时都是畅通无阻的。我们看到最大的痛
苦,都是在本质上我们自己的命运也难免的复杂关系和我们自己
也可能干出来的行为带来的,所以我们也无须为不公平而抱怨。
这样我们就会不寒而栗,觉得自己已到地狱中来了。不过最后这
一类悲剧在编写上的困难也最大;因为人们在这里要以最小量的 337
剧情设计和推动行为的原因,仅仅只用剧中人的地位和配搭而求
得最大的效果。所以,即令是在最优秀的悲剧中也有很多都躲避
了这一困难。不过也还有一个剧本可认为这一类悲剧最完美的模
范,虽然就别的观点说,这剧本远远不及同一大师的其他作品:
那就是《克拉维葛》。在一定范围内《汉姆勒特》也属于这一类,不
过只能从汉姆勒特对勒厄尔特斯和奥菲莉亚的关系来看。《华伦斯
坦》也有这一优点;《浮士德》也完全是这一类〔的悲剧〕。如果仅仅
只从玛格利特和她的兄弟两人的遭遇作为主要情节看的话。高乃
伊的《齐德》同样也属于这一类,不过齐德本人并没有一个悲剧的
下场,而麦克斯Max和德克娜 Thekla之间与玛格利特兄妹类似
的关系却有一个悲剧的结局。*
* 第二卷第三十七章是补充这里的。354
第 三 篇
§ 52
我们在前此各节里既已在符合我们的观点的那种普遍性中考
察了所有一切的美术文艺,从建筑的美术起,直到悲剧才结束了
我们的考察。建筑的目的作为美术上的目的是使意志在它可见性
的最低一级别上的客体化明显清晰。意志在这里〔还是〕显为块然
一物顽钝的、无知的、合乎规律的定向挣扎,然而已经就显露了
〔意志的〕自我分裂和斗争,亦即重力和固体性之间的斗争。——
最后考察的是悲剧。悲剧,也正是在意志客体化的最高级别上使
我们在可怕的规模和明确性中看到意志和它自己的分裂。〔可是〕
在这些考察之后,我们又发现还有一种艺术被我们排斥于讨论之
外了,并且也不能不排斥于讨论之外,因为我们这个论述系统严
密,其中全没有适合这一艺术的地位。这〔一艺术〕就是音乐。音
乐完全孤立于其他一切艺术之外。我们不能把音乐看作世间事物
上的任何理念的仿制、副本,然而音乐却是这么伟大和绝妙的艺
338 术,是这么强烈地影响着人的内心;在人的内心里作为一种绝对
普遍的,在明晰程度上甚至还超过直观世界的语言,是这么完整
地、这么深刻地为人所领会;—以致我们在音乐中,除了一种“下
意识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计数的算术练习”外,确实还有别的东西
可寻。不过音乐所以吸引*莱布尼兹的就是这种“算术练习”;如果
只从音乐直接的、外表的意义看,只从音乐的外殼看,莱布尼兹
也并没有错。然而音乐如果真的只是这么一点而已,那么音乐给
*柯尔多尔蒂(Kortholli)搜集的《莱布尼兹信札》第154封。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55
我们的满足必然和我们在得出一个算式的正确答案时所能有的满
足一般无二,而不能是我们看到自己本质的深处被表现出来时〔所
感到〕的愉快。因此,在我们的观点上,我们注意的既然是美感的
效果、我们就必须承认音乐还有更严肃的更深刻的,和这世界,和
我们自己的最内在本质有关的一种意义。就这意义说,音乐虽可
化为数量关系,然而数量关系并不就是符号所表出的事物,而只
是符号本身。至于音乐对于世界的关系,在某一种意义上说,必
需和表现对于所表现的,仿制品对于原物的关系相同,那是我们
可以从音乐和其他艺术的类似性推论出来的。一切艺术都有这一
特征,并且一切艺术对我们的效果,整个说来也和音乐对我们的
效果差不多,后者只是更强烈,更是如响斯应,更有必然性,更
无误差的可能而已。此外,音乐对于世界那种复制的关系也必须
是一种极为内在的,无限真实的,恰到好处的关系,因为音乐是
在演奏的瞬间当时就要被每人所领会的。这里还看得出音乐没有
误差的可能性,因为音乐的形式可以还原为完全确定的,用数字
表示出来的规则;音乐也决不能摆脱这些规则,摆脱就不再是音
乐了。——然而把音乐和世界对比的那一点,就音乐对世界处于
仿造或复制关系来说的这一方面依然还隐藏在黑暗中。人们在任
何时代都从事过音乐,却未能在这一点上讲出一个道理来;人们
既以直接领会为已足,就放弃了抽象地去理解这直接领会自身〔是
怎么可能的〕了。
当我既把自己的精神完全贯注在音调艺术的印象中之后、也339
不管这种艺术的形式是如何多种多样,然后再回到反省,回到本
书所述的思想路线时,我便已获得了一个启发,可从而理解音乐356
第 三 篇
的内在本质以及音乐对世界的那种〔关系,〕按类比法必须假定的,
反映世界的关系是什么性质。这一启发对于我自己固然是足够了,
就我探讨〔的目的〕说,我也满意了;那些在思想上跟我走到这里
而赞同我的世界观的人们也很可能同样的明白了这一点。可是要
证明这一理解,我认为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一理解既假定
又确定音乐,作为表象〔的音乐〕,和本质上决不可能是表象的东
西两者间的关系,又要把音乐看成是一个原本的翻版,而这原本
自身又决不能直接作为表象来想象。那么在这一篇,主要是用以
考察各种艺术的第三篇的末尾,除了谈谈我自以为满足的,关于
美妙的音乐艺术的那种理解之外,我不能再有什么办法。〔人们对
于〕我这见解的赞同或否定,一面必须取决于音乐对每人的影响,
一面是必须取决于本书所传达的整个的一个思 想对于读者的影
响。此外,我认为人们如果要以真正的信心来赞同这里对音乐的
意义要作出的说明,那就必须经常以不断的反省思维来倾听音乐
的意义;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人们已经很熟悉我所阐述的全
部思想才行。
意志的恰如其分的客体化便是(柏拉图的)理念;用个别事物
的表现(因为这种表现永远是艺术作品本身)引起〔人们〕对理念的
认识(这只在认识的主体也有了相应的变化时才有可能)是所有其
他艺术的目的。所以这一切艺术都只是间接地,即凭借理念来把
意志客体化了的。我们的世界既然并不是别的什么,而只是理念
在杂多性中的显现,以进入个体化原理(对于个体可能的认识的形
340 式)为途径的显现;那么音乐,因为它跳过了理念,也完全是不依
赖现象世界的,简直是无视现象世界;在某种意义上说即令这世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57
界全不存在,音乐却还是存在;然而对于其他艺术却不能这样说。
音乐乃是全部意志的直接客体化和写照,犹如世界自身,犹如理
念之为这种客体化和写照一样;而理念分化为杂多之后的现象便
构成个别事物的世界。所以音乐不同于其他艺术,决不是理念的
写照,而是意志自身的写照,〔尽管〕这理念也是意志的客体性。因
此音乐的效果比其他艺术的效果要强烈得多,深入得多;因为其
他艺术所说的只是阴影,而音乐所说的却是本质。既然是同一个
意志把它自己客体化于理念和音乐中,只是客体化的方式各有不
同而已;那么,在音乐和理念之间虽然根本没有直接的相似性,却
必然有一种平行的关系,有一种类比的可能性;而理念在杂多性
和不完美〔状态〕中的现象就是这可见的世界。指出这一类比的可
能性,作为旁证,可使这一因题材晦涩所以艰难的说明易于理
解。
我在谐音的最低音中,在通奏低音中〔好象〕又看到了意志客
体化的最低级别,看到了无机的自然界,行星的体积。大家知道
所有那些高音,既易于流动而消失又较速,都要看作是由基低音
的偕振产生的,总是和低音奏出时轻微地相与偕鸣的。而谐音的
规律就是只许那些由于偕振而真正已和低音自然而然同时出声
(低音的谐音)的高音和一个低音合奏。那么,与此类似,人们必
须把自然的全部物体和组织看作是从这个行星的体积中逐步发展
出来的,而这行星的体积既是全部物体和组织的支点,又是其来
源,而这一关系也就是较高的音对通奏低音的关系。——〔音的〕
低度有一极限,超过这一极限就再不能听到什么声音了;而与此 341
相当的就是任何物质如果没有形状和属性就不可觉知了。〔所谓物358
第 三 篇
质没有形状和属性,〕即是说物质中没有一种不能再加解释的“力”
的表现,而理念又是表现在这力中的。更概括地说就是没有物质
能够完全没有意志。所以声音作为〔听得见的〕声音是和一定程度
的音高分不开的;物质也是如此和一定程度的意志表现分不开的。
——所以在我们看来,在谐音中的通奏低音就等于世界上的无机
自然,等于是最粗笨的体积;一切皆基于此,一切都从此中产生发
展。——现在更进一步,在低音和主导的,奏出乐调的高音之间是
构成谐音的一切补助音,在这一切补助音中我好象看到理念的全
部级别,而意志也就是把自己客体化在这些理念中的。〔这就是
说〕较近于低音的音等于〔意志客体化的〕那些较低级别,等于那些
还是无机的,但已是种类杂呈的物体;而那些较高的音,在我看来,
就代表植物和动物世界。——音阶上一定的间距和意志客体化的
一定级别是平行的,和自然中一定的物种是平行的。对于这种间
距的算术上的正确性有距离,或是由于间距偏差或是由于选定的
乐调所致,都可比拟于个体和物种典型的距离。至于不纯的杂音
并无所谓一定的音差,则可以和两个物种的动物之间或人兽之间
的怪胎相比。——所有这些构成谐音的低音和补助音却都缺乏前
进中的联贯。只有高音阶的,奏出调儿的音才有这种联贯,也只
有这些音在抑扬顿挫和转折急奏中有迅速和轻松的变化;而所有
〔其他〕那些〔低音和补助〕音则变化缓慢,没有各自存在的联贯。沉
低音变化最为滞重,这是最粗笨的物质体块的代表。沉低音的升
降都只是大音距的,是几个第三,几个第四,或几个第五音阶的
升降而决不一个音升降;即令是一个由双重复谐音组转换了的低
音,〔也不例外〕。这种缓慢的变化也是这低音在物理上本质的东
L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59
西。在沉低音中而有迅速的急奏或颤音,那是无法想象的。较高 342
的补助音要流动得快些,然而还没有曲调的联贯和有意义的前进;
这和动物世界是平行的。所有一切补助音不联贯的音段和法则性
的规定则可比拟于整个无理性的世界,从结晶体起到最高级的动
物止。这里没有一事物有一种真正联续的意识,——而这意识才能
使它的生命成为一个有意义的整体——;没有一样是经历过一串
精神发展的,没有一样是由教养来使自己进于完善的;所有这
一切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成不变的,是什么族类便是什么族类,为
固定的法则所规定。——最后在曲调中,在高音的,婉啭的,领
导着全曲的,在一个思想的不断而充满意义的联贯中从头至尾无
拘束地任意前进着的,表出一个整体的主调中,我〔好象〕看到意
志客体化的最高级别,看到人的有思虑的生活和努力。只有人,因
为他具有理性,才在他实际的和无数可能的〔生活〕道路上经常瞻
前顾后,这样才完成一个有思虑的,从而联贯为一整体的生活过
程。与此相应,唯有曲调才从头至尾有一个意义充足的、有目的
的联贯。所以曲调是讲述着经思考照明了的意志的故事,而在实
际过程中,意志却是映写在它自己一系列的行为中的。但是曲调
讲述的还不止此,还讲述着意志最秘密的历史,描绘着每一激动,
每一努力,意志的每一活动;描绘着被理性概括于“感触”这一广
泛的、消极的概念之下而无法容纳于其抽象〔性〕中的一切。因此,
所以人们也常说音乐是〔表达〕感触和热情的语言,相当于文字是
〔表达〕理性的语言。柏拉图已把音乐解释为“曲调的变化摹仿着心
灵的动态”(《法律论》第七篇);还有亚里士多德也说“节奏和音调
虽然只是声音,却和心灵状态 相似,这是 怎么回 事呢?”(《问360
第 三 篇
题》第十九条)。
343人的本质就在于他的意志有所追求,一个追求满足了又重新
追求,如此永远不息。是的,人的幸福和顺遂仅仅是从愿望到满
足,从满足又到愿望的迅速过渡;因为缺少满足就是痛苦,缺少新
的愿望就是空洞的想望、沉闷、无聊。和人的这种本质相应,曲
调的本质〔也〕永远在千百条道路上和主调音分歧,变调,不仅只
变到那些谐音的各阶梯,变到第三音阶和任何音调的第五音阶,
而是变到任何一个音,变到不调和的第七音阶和那些超量音阶;
但是最后总是跟着又回到主调音。在所有这些道路上都是曲调在
表出意志的各种复杂努力。不过由于最后重返谐音的一阶梯,尤
其是重返主调音的阶梯,曲调也经常表示满足。曲调的发明,在
曲调中揭露人类欲求和情感的最深秘密,这是天才的工作;而在
这里天才的作用比在任何地方更为明显,远离着一切反省思维和
意识着的任何企图,这就可叫作一个灵感。概念在这里,和在艺
术中的任何地方一样。是不生发的。作曲家在他的理性所不懂的
一种语言中启示着世界最内在的本质,表现着最深刻的智慧,正
如一个受催眠的夜游妇人讲出一些事情,在她醒时对于这些事情
一无所知一样。因此,在一个作曲家,比在任何其他一个艺术家,
〔更可说〕人和艺术家是完全分立的,不同的。甚至在说明这一奇
妙的艺术时,概念就已表现出它捉襟见肘的窘态和局限性。然
而我还想继续贯彻我们的类比说明法。——从愿望到满足,从满
足到新愿望的迅速过渡既是幸福和顺遂,那么急促的曲调而没有
多大的变音便是愉快的;缓慢的,落到逆耳的非谐音而要在许多
节拍之后才又回到主调音的曲调则和推迟了的,困难重重的满足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61
相似,是悲伤的。新的意志激动迟迟不来,沉闷,这除了受到阻
挠的主调音外不能有其他表现;而这种主调音的效果很快就使人 344
难于忍受了;与此接近的已是很单调的,无所云谓的那些曲调了。
快板跳舞音乐短而紧凑的音句似乎只是在说出易于获得的庸俗幸
福;相反的是轻快庄严〔调〕,音句大,音距长,变音的幅度广阔,
则标志着一个较巨大的、较高尚的、目标远大的努力;标志着最
后达到目标。舒展慢调则是说着一个巨大高尚努力的困难,看不
起一切琐屑的幸福。但是小音阶柔调和大音阶刚调的效果又是多
么奇妙啊!使人惊异的是一个半音的变换,小第三音阶而不是大
第三音阶的出现立刻而不可避免的就把一种焦灼的、苦痛的感触
强加于我们,而刚调恰又同样于一瞬间把我们从这痛苦解救出
来。舒展慢调在柔调中达成最高痛苦的表示,成为最惊心动魄的
如怨如诉。在柔调中的跳舞音乐似乎是标志着人们宁可蔑视的那
种琐屑幸福之丧失,似乎是在说着一个卑微的目的经过一些艰难
曲折而终于达到。——可能的曲调〔变化〕无穷无尽,这又和大自
然在个人,在〔人的〕相貌和身世上的变化无穷无尽相当。从一个
调过渡到完全另一调,完全中断了和前面的联系,这就好比死亡。
不过这一比喻只是就死亡告终的是个体说的;至于在这一个体
中显现过的意志又显现于另一个体中,那是不死的;不过后一个
体的意识与前一个体的意识则无任何联系〔,相当于曲调的中断〕。
可是在指出上面所有这些类比的可能性时,决不可忘记音乐
对于这些类似性并无直接的而只有间接的关系,因为音乐决不是
表现着现象,而只是表现一切现象的内在本质,一切现象的自在
本身,只是表现着意志本身。因此音乐不是表示这个或那个个别362
第 三 篇
的、一定的欢乐,这个或那个抑郁、痛苦、惊怖、快乐、高兴,
或心神的宁静,而是表示欢愉、抑郁、痛苦、惊怖、快乐、高兴、
心神宁静等自身;在某种程度内可以说是抽象地、一般地表示这
些〔情感〕的本质上的东西,不带任何掺杂物,所以也不表示导致
345 这些〔情感〕的动机。然而在这一抽出的精华中,我们还是充分地
领会到这些情感。由于这个道理,所以我们的想象力是这么容易
被音乐所激起。〔想象力既被激起,〕就企图形成那个完全是直接
对我们说话的,看不见而却是那么生动地活跃着的心灵世界,还
要赋以骨和肉;也就是用一个类似的例子来体现这心灵世界。这
就是用字句歌唱的渊源,最后也是歌剧的渊源。
因此歌剧中的
唱词决不可离开这一从属的地位而使自己变成首要事项,使音乐
成为只是表示唱词的手段。这是大错,也是严重的本末倒置。原
来音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只是表出生活和生活过程的精华,而不
是表出生活及其过程自身;所以生活和生活过程上的一些区别并
不是每次都影响生活及其过程的精华。正是这种专属于音乐的普
遍性,在最精确的规定之下,才赋予音乐以高度的价值,而音乐所
以有这种价值乃是因为音乐可以作为医治我们痛苦的万应仙丹。
所以,如果音乐过于迁就唱词,过于按实际过程去塑形,那么音
乐就是勉强要说一种不属于它自己的语言了。没有人比罗新艺①
还更能够保持自己的纯洁而不为这种缺点所沾染的了;所以他的
音乐是那么清晰地、纯洁地说着音乐自己的语言,以致根本无需
唱词,单是由乐器奏出也有其充分的效果。
① Rossini(1792—1868),意大利歌剧作曲家。⑨
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63
根据这一切,我们可以把这显现着的世界或大自然和音乐看
作同一事物的两种不同表现,所以这同一事物自身就是这两种表
现得加以类比的唯一中介,而为了体会这一类比就必须认识这一
中介。准此,音乐如果作为世界的表现看,那是普遍程度最高的
语言,甚至可说这种语言之于概念的普遍性大致等于概念之于
个别事物。〔音乐〕这种语言的普遍性却又决不是抽象作用那种空
洞的普遍性,而完全是另一种普遍性,而是和彻底的、明晰的规定
相联系的。在这一点上,音乐和几何图形,和数目相似,即是说这
些图形和数目是经验上一切可能的客体的普遍形式,可以先验地
应用于这一切客体,然而又不是抽象的,而是直观地、彻底地被 346
规定的。意志一切可能的奋起、激动和表现,人的内心中所有那
些过程,被理性一概置之于“感触”这一广泛而消极的概念之下〔的
这些东西〕都要由无穷多的,可能的曲调来表现,但总是只在形式
的普遍性中表现出来,没有内容;总是只按自在〔的本体〕而不按
现象来表现,好比是现象的最内在的灵魂而不具肉体。还有一点
也可以从音乐对一切事物的真正本质而有的这一内在关系来说
明,即是说如果把相应的音乐配合到任何一种景况、行为、过程、
环境上去,那么音乐就好象是为我们揭露了这一切景况、行为等
等的最深奥的意义;音乐出现为所有这些东西的明晰而正确的注
解。同样,谁要是把精神完全贯注在交响乐的印象上,他就好象
已看到人生和世界上一切可能的过程都演出在自己的面前;然
而,如果他反省一下,却又指不出那些声音的演奏和浮现于他面前
的事物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原来音乐,如前已说过,在这一点
上和所有其他的艺术都不同。音乐不是现象的,或正确一些说,364
第 三 篇
不是意志恰如其分的客体性的写照,而 直接是意志自身的写照。
所以对世界上一切形而下的来说,音乐表现着那形而上的;对一切
现象来说,音乐表现着自在之物。准此,人们既可以把这世界叫
作形体化了的音乐,也可以叫作形体化了的意志。因此,从这里
还可以说明为什么音乐能使实际生活和这世界的每一场面,每一
景况的出现立即具有提高了的意义,并且,音乐的曲调和当前现
象的内在精神愈吻合,就愈是这样。人们所以能够使一首诗配上
音乐而成为歌词,或使一个直观的表演配上音乐而成为哑剧,或
使两者配上音乐而成为歌剧,都是基于这一点。人生中这种个别
的情景虽可被以音乐的这种普遍语言,却决不是以彻底的必然性
和音乐联在一起的,也不是一定相符合的;不,这些个别情景对
于音乐的关系,只是任意的例子对于一般概念的关系。个别情景
在现实的规定性中所表出的即音乐在单纯形式的普遍性中所表出
的。这是因为曲调在一定范围内,也和一般的 概念一样,是现实
347 的一种抽象。这现实,也就是个别事物的世界,既为概念的普遍
性,同样也为曲调的普遍性提供直观的、特殊的和个别的东西,
提供个别的情况。但是在一定观点上这两种普遍性是相互对立的,
因为概念只含有刚从直观抽象得来的形式,好比含有从事物上剥
下来的外壳似的,所以完全是真正的抽象;而音乐则相反,音乐
拿出来的是最内在的、先于一切形态的内核或事物的核心。这种
关系如果用经院哲学的语言来表示倒很恰当。人们说概念是“后于
事物的普遍性”,音乐却提供“前于事物的普遍性”,而现 实则 提
供“事物中的普遍性”。谱出某一诗篇的曲子,它的普遍意味又可
以在同等程度上和其他也是这样任意选择的,该诗篇所表出的普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65
遍性的任何一特例相符合;所以同一乐谱可以配合许多诗章,所以
又能有利用流行曲子随意撰词的小型舞台剧。不过在一个乐谱和
一个直观的表出之间所以根本有互相关联的可能,如前已说过,那
是由于两者都只是同一世界的内在本质的两种完全不同的 表 现。
如果在个别场合真有这样一种关系存在,而作曲家又懂得〔如何〕
以音乐的普遍语言说出意志的激动,亦即构成任何一件事的那一
内核,那么歌词的曲谱,歌剧的音乐就会富有表现力。不过由作
曲家在上述两者之间所发现的类似性必须是由于直接认识到世界
的本质而来的,必须是他理性所不意识的,且不得是意识着的有
意的,通过概念的间接摹仿;否则音乐所表出的就不是内在的本
质,不是意志自身,而只是不充分地摹仿着意志的现象而已。一
切真正摹仿性的音乐就是这样做的,例如海顿的《四季》,以及
他那些作品里许多直接摹仿直观世界现象的地方;还有一切描写
战争的作曲也是这样的。这些东西整个儿都要不得。
一切音乐这种不可言说的感人之深,使音乐象一个这么亲切348
习见的,而又永久遥远的乐园一样掠过我们面前,使音乐这么容
易充分领会而又这么难以解释,这都由于音乐把我们最内在的本
质所有一切的动态都反映出来了,然而却又完全不着实际而远离
实际所有的痛苦。同样,把可笑的〔东西〕完全排除在音乐的直属
范围以外的,是音乐本身上的严肃性;这是从音乐的客体不是表
象这一事实来说明的。唯有在表象中误认假象,滑稽可笑才可能,
但音乐的客体直接是意志,而意志,作为一切一切之所系,在本
质上就是最严肃的东西。——音乐的语言是如何内容丰富,意义
充沛,即令是重奏符号以及“重头再奏”也可以证实。如果是在用366
第 三 篇
文字写的作品中,这样的重复会令人难以忍受,而在音乐的语言
中却反而是很恰当,使人舒适;因为要完全领会〔这些内容和意
义〕,人们就有听两遍的必要。
如果我在阐 明音乐这一整个讨论中努力要弄清楚的是音乐
〔如何〕用一种最普遍的语言,用一种特有的材料——单是一些声
音——而能以最大的明确性和真实性说出世界的内在本质,世界
自在的本身——这就是我们按其最明晰的表出在意志这一概念之
下来思维的东西——;如果再进一步按照我的见解和努力的方向
说,哲学〔的任务〕并不是别的、而是在一些很普遍的概念中全面而
正确地复述和表出世界的本质,——因为只有在这样的 概念中才
能对那全部的本质有一个随时足够的、可以应用的概览
;那
么,谁要是跟上了我而把握了我的思想方式,他就会觉得我在
下面要说的并不很矛盾。我要说的是:假定〔我们〕对于音乐所作
的充分正确的、完备的、深入细节的说明成功了,即是说把音乐所
表示的又在概念中予以一个详尽的复述成功了,那么,这同时也
就会是在概念中充分地复述和说明了这世界,或是和这种说明完
全同一意义,也就会是真正的哲学。并且我们立即就可以在我们
对于音乐的看法较高的那种意味中逢场作戏地用下面这句话来仿
效前文所引莱布尼兹的那句名言——他在较低观点上这样说也完
349 全是对的——:“音乐是人们在形而上学中不自觉的练习,在练习
中本人不知道自己是在搞哲学”。原来拉丁语的scire,亦即“知”,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已安顿到抽象概念中去了”〔的意味〕。但是再
进一步说,由于莱布尼兹那句话的真理已得到多方的证实,音乐,
丢开它美感的或内在的意义而只是从外表,完全从经验方面来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67
看,就不是别的而是直接地,在具体中掌握较大数量及复杂的数
量关系的手段,否则我们就只能间接地,以概念中的理解来认识
这些数量和数量关系。既然如此,那么,我们现在就能够由于综
合〔上述〕关于音乐的两种极不相同却又都正确的意见,而想到一
种数理哲学的可能性。毕达戈拉斯和中国人在《易经》中的数理哲
学就是这一套。于是我们就可按这一意义来解释毕达戈拉斯派的
那句名言,也就是塞克司都斯·恩披瑞古斯(《反对数学家论》第
七篇)所引的一句话:“一切事物都可和数相配”。如果我们在最后
把这一见解应用到我们在上面对谐音和乐调所作的解释上去,那
么我们就将发现单纯的道德哲学而没有对大自然的说明——如苏
格拉底所倡导的——完全可以比拟于有乐调而没有谐音一—如卢
梭独自一人所想的那样—。与此相反,单纯的物理学和形而上
学如果没有伦理学也就相当于单纯的有谐音却没有乐调。——在
这一附带的考察之后,请容许我还加上几点和音乐与现象世界两
者间的类比有关的看法。在前一篇里我们已发现意志客体化的最
高级别,即人,并不能单独地、割裂地出现,而是以低于它的级
别为前提的,而这些较低级别又总是以更低的级别为前提的。同
样,音乐也和这世界一样,直接把意志客体化了,也只在完整的
谐音中音乐才是圆满的。乐调的领导高音要发生完整的印象,就
需要所有其他音的伴奏,直到最低沉的低音,而这种低音〔又〕要
作为一切音的源泉看。乐调本身是作为一个组成部分而搀入谐音
的,犹如谐音也搀入乐调一样。既然只有这样,只有在诸音俱备
的整体中,音乐才表现它预定要表现的东西;那么,那唯一而超 350
时间的意志也只在一切级别完整的统一中才能有其全部的客体368
第三篇
化,而这些级别就在无数程度上以逐级有加的明晰性揭示着意志
的本质。——很可注意的还有下面这种类似性。我们在前一篇中
已经看到所有一切意志现象,就促成目的论的那些物种说,都是
互相适应的。尽管如此,在那些作为个体的现象之间,仍然有着
不可消除的矛盾存在。这种矛盾在现象的一切级别上都可看到。
这就把世界变成了同一个意志所有的现象之间无休止的战场,而
意志和它自己的内在矛盾也就由此显露出来了。甚至于这一点,
在音乐里也有与此相当的地方。即是说完全纯粹谐和的声音系统
不但在物理上不可能,并且是在算术上就已经不可能了。各音所
由表现的那些数自身就含有不能化除的无理数。任何音阶,即使
要计算出来也不可得。在一音阶中每第五音和基音的关系等于 2
对3,每大音阶第三音和基音的关系等于 4对5,每小音阶第三
音和基音的关系等于5对6,如此等等。这是因为如果这些音和
基音对准了,则这些音相互之间就再也对不准了;例如第五音对
于第三音必须是小音阶第三音等等,因为音阶上的音要比作一个
演员,时而要扮演这一角,时而要扮演那一角。因此,完全准确
的音乐就是要设想也不可能,更不要说制成乐谱了。由于这一缘
故,任何可能的音乐都和绝对的纯洁性有距离,而只能把不谐音
分配到一切音上,也就是以离开音差的纯洁性的变音来掩藏它本
质上存在着的不谐音。关于这些,人们可参阅席拉特尼①的《声
学》第三十节和他的《音响学概论》第12页。*
我还可以就音乐被体会的方式再谈几点,譬如说音乐仅仅只
① Chladni(1756—1824),德国物理学家,声学研究者。
* 第二卷第三十九章是补充这里的。世界作为表象再论
369
在时间中,通过时间,完全除开了空间,也没有因果知识的干
扰,亦即没有悟性干扰而被体会的;因为这些音作为效果说,无
需我们象在直观中一样要追溯其原因就已产生了美感的印象。351
——然而我不想再把这一讨论延长下去,因为我在这第三篇里对
于有些问题也许已经是过于详尽了,或是过于把自己纠缠在个别
事物上了。可是我的目的使我不能不这样做。人们也更不会责备
我这样做,如果他在具体地想到艺术不常为人充分认识到的重要
性和高度的价值时,是在推敲着〔下面这一观点〕:如果按照我们
的见解,这整个可见的世界就只是意志的客体化,只是意志的一
面镜子,是在随伴着意志以达到它的自我认识;并且如我们不久
就会看到的,也是在随伴着意志以达到解脱的可能性;同时,又
如果作为表象的这世界,要是人们把它和欲求分开,孤立地加以
考察,仅仅只让它来占领〔全部〕意识,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和
唯一纯洁无罪的一面;——那么,我们都要把艺术看作这一切东
西的上升、加强和更完美的发展;因为艺术所完成的在本质上也
就是这可见的世界自身所完成的,不过更集中、更完备、而具有
预定的目的和深刻的用心罢了。因此,在不折不扣的意义上说,
艺术可以称为人生的花朵。如果作为表象的整个世界只是意志的
可见性,那么,艺术就是这种可见性的明朗化,是更纯洁地显出
事物,使事物更便于概览的照相机;是《汉姆勒特》[一剧中]的戏
中戏,舞台上的舞台。
从一切美得来的享受,艺术所提供的安慰,使艺术家忘怀人
生劳苦的那种热情——使天才不同于别人的这一优点,对于天才
随意识明了的程度而相应加强了的痛苦,对于他在一个异己的世370
第 三 篇
代中遭遇到的寂寞孤独是唯一的补偿——,这一切,如下文就会
给我们指出的,都是由于生命的自在本身,意志,生存自身就是
不息的痛苦,一面可哀,一面又可怕,然而,如果这一切只是作为
表象,在纯粹直观之下或是由艺术复制出来,脱离了痛苦,则又
352 给我们演出一出富有意味的戏剧。世界的这一面,可以纯粹地认
识的一面,以及这一面在任何一种艺术中的复制,乃是艺术家本
分内的园地。观看意志客体化这幕戏剧的演出把艺术家吸引住
了,他逗留在这演出之前不知疲倦地观察这个演出,不知疲劳地
以艺术反映这个演出。同时他还负担这个剧本演出的工本费,即
是说他自己就是那把自己客体化而常住于苦难中的意志。对于世
界的本质那种纯粹的、真正的、深刻的认识,在他看来,现在已
成为目的自身了:他停留在这认识上不前进了。因此,这认识对
于他,不象在下一篇里,在那些已达到清心寡欲〔境界〕的圣者们
那里所看到的一样,不是意志的清静剂,不是把他永远解脱了,
而只是在某些瞬间把他从生活中解脱一会儿。所以这认识不是使
他能够脱离生命的道路,而只是生命中一时的安慰,直到他那由
于欣赏而加强了的精力已疲于这出戏又回到严肃为止。人们可以
把拉菲尔画的《神圣的栖利亚》看作这一转变的象征。那么,让我
们在下一篇里也转向严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