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界充满了各种不稳定的因素，导致了一些地区不断发生暴力
冲突。在不同族群的政治冲突和经济冲突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文化背
景。当今国际社会中此起彼伏的抵悟与冲突，绝非单纯的经济因素可以
解释，而且也超越了一般意义的政治权力之争，它们的根基深深地埋藏
在千百年来形成的宗教文化土壤中。与 20世纪的政治意识形态冲突不
同，一种被美国著名国际政治学家亨廷顿称为“文明的冲突”的新时代
主题正在 21 世纪的世界舞台上呈现出来。
(一)从政治意识形态的冲突到文明的冲突
大家知道，在20世纪的80年代末，在世界范围内发生了一些重大
的变化，尤其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解体，
我们一般把它叫作苏东剧变——也就是苏联和东欧社会制度的剧变。一
些前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或者说华沙条约的成员国，纷纷发生了政治
上的蜕变，退出了社会主义阵营，而且改变了社会主义制度，转向了
西方式的民主制。在这样的情况下，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就已形
成、并且持续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世界两大政治阵营之间的对垒，两种
说明：《当代国际格局的宗教背景》为笔者2013年3月在东南大学的演讲，收入本书时有个别字词改动。
270政治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以及北大西洋公约与华沙条约这两个军事组
织之间的竞争，到了1989年以后，随着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解
体，也就结束了。大家知道，自从二战结束，一直到80年代末叶，经
历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这段时间，我们通常把它叫作冷战时期，这
一时期的特点主要是两大政治阵营之间的对立。这两大阵营，一个是以
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一个是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当然除
了这两大阵营之外，还有一个第三阵营，也就是第三世界，一些不结盟
国家形成的松散阵营。当然，中国也属于这个第三世界阵营。但是可以
说，从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1989年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
国家解体，在这40多年的时间里面，世界的主要角色是由苏联和美国
这两个超级大国来扮演的。而且，以它们两者为首的两大政治阵营，各
自奉守不同的政治意识形态，一个是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一个是共产
主义的意识形态。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尖锐的对立。大凡年龄大一点的人
都知道，那个时代整个世界都处于一种冷战的氛围之中，第三次世界大
战随时都可能爆发。一些局部性的冲突很容易演变为全球性的危机，比
如说古巴的导弹危机、美国发动的越南战争和柬埔寨战争，以及苏联入
侵阿富汗，这些局部的冲突一触即发，很可能导致世界大战。但是到了
1989年以后，这种政治意识形态的对立由于其中一个阵营的突然瓦解，
从而变得不复存在了。
在这种情况下，1993年7月，一位名叫萨缪尔·亨廷顿的美国国
际政治学专家、哈佛大学教授，同时也是美国国际战略的重要智囊人
物，在美国的权威性杂志《外交事务》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文明的冲突》
的长篇论文。在这篇文章里面，亨廷顿指出，由于两大阵营的对垒不复
存在了，苏联已经解体，社会主义阵营也已经瓦解了，在这样的情况下，
在未来的世纪，也就是 21世纪，将会出现一种新的冲突格局，即文明
的冲突。大家知道，美国这个国家是一个比较讲究实际的国家，它是一
271个非常务实的实用主义国家。因此，美国在国际政治问题上总是具有一
种前瞻性，它总是在思考未来若干年里，世界的格局将会发生怎样的变
化，哪些国家将会成为美国的朋友，哪些国家将可能成为美国的潜在敌
人。美国国家安全部门和情报部门根据这些战略预测而制定的国际政策
都带有一定的前瞻性。亨廷顿这个人，本来就是为美国国际政治出谋划
策的重要智囊成员，他的这篇文章，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美国国家的
一种战略导向。这种战略导向就是，在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解体以
后，随着两大政治阵营对垒的消解、两种意识形态冲突的结束，美国将
如何对未来世界的基本格局做出判断，以及美国将制定什么样的国际政
策来对付可能出现的新威胁。
在这篇文章里，亨廷顿就认为，在21世纪，两大政治阵营的对垒
显然已不复存在，也就是说，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斗争已经结束了。
当然，亨氏的言辞之中也充溢着一种明显的踌躇满志，在他看来，社会
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在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对立和冲突以后，最终
还是以苏联的解体而告终。因为最后是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解体
了，而不是西方资本主义阵营解体了。而且大家知道，从这篇文章在
1993年发表，到今天已有20多年过去了，在这20多年的时间里，那
些以苏联为中心的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或者说华沙条约的成员国，纷纷
都转向了西方的政治制度，一些国家被接纳进入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欧
盟。在1993年，亨廷顿在那篇文章中就预料到了这种变化，当时他明
确地指出，在未来的世界里，人类冲突的主要形式将不再是政治意识形
态的冲突，甚至也不再是以经济利益为主要动机的冲突。那么未来世界
的主要冲突形式将会是怎样一种冲突呢?亨廷顿认为这将是一种文明的
冲突，就是东西方不同的传统文化之间的冲突，因此他这篇文章的主题
就是“文明的冲突”。
那么什么叫文明呢?亨廷顿在这篇文章里认为，所谓的文明，就是
272我们人类各个不同的族群和团体相互认同的一个最大的单位。比如说，
我们在座的各位同学都是同一个班级的同学，那么这个班级就是你们彼
此认同的一个整体。再往上，我们还可以以某个专业、某个院系、某个
学校、某个省市来相互认同，例如我们都是华南师范大学的学生，我们
都是广东人等。再往上，就是以民族国家来认同了，我们都是中国人，
都是炎黄子孙。而这种心理认同的最大的一个单位或团体，就是亨廷顿
所说的“文明”,它比民族国家的范围更大，是人类在心理上彼此认同
的一个最大群体。亨廷顿明确表示，文明是不同的人类群体相互认同的
最大共同体，再往上就是人与动物的差别了。在人类这个种之下，我们
就以文明来划分；在文明下面再按国家来划分，国家下面当然可以再按
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划分。所以文明就是划分人类群体的最大单位。那么,
各种文明内部相互认同的最重要的纽带是什么呢?亨廷顿强调，那就是
传统的宗教。在政治意识形态对垒和冷战的时代，人们彼此认同的主要
纽带是政治立场，是姓“资”还是姓“社”。随着政治意识形态对垒的
消解和冷战时代的结束，传统的宗教信仰和价值观念又将重新成为世界
各区域人民彼此认同的基本纽带。
亨廷顿指出，在过去的两千年里，世界各大宗教之间，或者以各大
宗教为轴心或纽带的各大文明共同体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紧张的关
系，存在着一种张力，它酿成了各大文明体系之间旷日持久的矛盾和冲
突。这种文明之间的冲突一直延续到西方殖民主义全球体系形成、两大
政治阵营对峙出现时才结束，并一度被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政治
冲突所取代。但是到了20世纪末叶，随着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
解体和政治意识形态对垒的消解，这种传统的文明冲突将重新呈现出来，
并将成为21世纪世界冲突的主要形式。
在这篇文章里，亨廷顿考察了各大文明之间的传统分界线，他认为，
这些传统文明之间的分界线或者断层线，很可能成为未来世界的战斗
273线。最激烈的文明冲突，将发生在那些传统文明的断层线上。比如说，
在1993年前后，那个时候世界上的两个热点问题，一个是由来已久的
巴以冲突，就是巴勒斯坦与以色列的冲突，当然在巴勒斯坦与以色列的
冲突背后，还有一个更加广阔的中东伊斯兰教世界与西方基督教世界之
间的冲突，正如中东的穆斯林在情感上都是支持巴勒斯坦人一样，美、
英等国的基督徒们在心理上更加倾向于犹太人。巴以冲突，这是当时世
界的一个焦点，这个焦点已经冲突很长时间了，到今天还在持续着。当
时还有一个冲突的焦点，那是在20世纪 90年代初期爆发的，这就是波
黑的冲突。由于东欧剧变，苏联或者以苏联为中心的东欧集团里面就出
现了离心力，在南斯拉夫的范围内，就出现了波黑冲突的问题。南斯拉
夫解体以后，波黑作为南斯拉夫的一个加盟共和国，本身也陷入了内讧
之中。由于波黑共和国是由三个信仰不同宗教的主要族群组成，这三个
族群，一个是克罗地亚，一个是塞尔维亚，还有一个是波斯尼亚。南斯
拉夫解体以后，波黑的这三个族群之间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当时冲突
的双方主要是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这是两个不同的族群，在这两个族
群背后，又涉及很复杂的宗教教派问题。克罗地亚人是信奉天主教的，
塞尔维亚人是信奉东正教的，而波斯尼亚人则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在这
三个信仰不同宗教的小族群背后，又分别站着西方基督教世界、俄罗斯
东正教世界和中东伊斯兰教世界这三个强大的实力集团。
从地图上来看，无论是巴以冲突，还是波黑冲突，都发生在传统的
文明断层线上，这两个冲突的地方，都是自古以来不同文明之间冲突的
焦点地区，都是世界的火药桶，也恰恰就是亨廷顿所说的传统文明的断
层线。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首先来看看巴以冲突。今天的巴勒斯坦或
者以色列这个地方，曾经就是世界几大宗教共同的发源地，犹太教，基
督教，以及稍晚产生的伊斯兰教，都与这个地方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这个地方对于当今世界的这几个重要宗教来说都是神圣的发源地或者圣
274地。大家知道，耶路撒冷这个城市，对于犹太教来说是发源地，对于基
督教来说是耶稣的圣寝，即使对于穆斯林来说也具有神圣性，虽然穆斯
林最大的圣地是在麦加，但是据说穆罕默德曾经夜行登霄从麦加来到耶
路撒冷，因此耶路撒冷被穆斯林看作是仅次于麦加和麦地那的第三圣
地。由于世界上的三个重要宗教都与耶路撒冷有着不解之缘，因此这个
城市就成为各种宗教，尤其是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冲突的焦点，这个地方
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兵家必争之地。
然后，我们再来看看波斯尼亚、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这三个族群组
成的波黑地区，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在近代，甚至从中世纪以来，就是伊
斯兰教文明和西方基督教文明(包括天主教和东正教两个亚文化体系)
的接壤地。自从伊斯兰教在7世纪产生以后，地处亚欧大陆交汇点的
君士坦丁堡就成为西方基督教世界抵御咄咄逼人的穆斯林的前沿阵地，
曾经不止一次地遏制住了穆斯林西侵的兵锋。到了14世纪以后，巴尔
干半岛和东欧的许多地区都被信奉伊斯兰教的土耳其人占领，1453年，
屹立在亚欧大陆接壤处达一千年之久的君士坦丁堡终于被强悍的土耳其
人攻陷。土耳其的穆斯林把君士坦丁堡改名为伊斯坦布尔，它从此成为
奥斯曼帝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巴尔干半岛和东欧地区，在近代始终是
信奉伊斯兰教的土耳其人、信奉东正教的希腊人和俄罗斯人、信奉天主
教或者基督新教的西欧各国争夺的焦点，在这个地区，基督教与伊斯兰
教之间的冲突一直处于白热化的状态。希腊与土耳其之间的矛盾根深
蒂固，难以调和；从北方新崛起的俄罗斯也为了争夺高加索、阿塞拜
疆、亚美尼亚和巴尔干北部地区的控制权而与土耳其人打了两百多年的
俄土战争。正是由于长期的宗教冲突和文化抵悟，所以在这个地区既有
东正教徒，又有天主教徒，而且还有许多穆斯林，南斯拉夫所在的巴尔
干半岛北部地区一直就是基督徒与穆斯林冲突最激烈的地区。大家都知
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都与这个地区有着极其密切的
275关系。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直接导火索是德国皇太子在塞尔维亚被刺
杀，当时塞尔维亚在政治上隶属于奥匈帝国，德国皇太子作为统治者来
这个地方视察的时候，被一帮爱国的塞尔维亚青年们刺杀了，这样就导
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同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虽然不是直接
由这个地方引起的，但是这个地方在二战中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是一
个敏感地区，被称为“欧洲的火药桶”。大家可能看过一个南斯拉夫电
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萨拉热窝就是这个地区的一个城市，关于
它的重要性，在这部电影中我们已经领略到了。正因为它一直是一个多
宗教、多文化的交汇点，所以当南斯拉夫解体、两大政治阵营的对垒消
解之后，这个地区的传统宗教和文化矛盾又重新暴露出来，从而酿成了
波黑的危机。
亨廷顿所说的那些传统文明的断层线，就是指这几个敏感的地区，
而在 20世纪90年代，这些地区正好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中。因此亨
廷顿就断言，这几个地方的矛盾冲突，恰恰说明了未来文明冲突的战斗
线，很可能就发生在传统文明的断层线上。我刚才说过，在1993年前
后，波黑地区的这三大族群之间的矛盾，不仅仅只是南斯拉夫共和国内
部的三个族群的冲突，它不像索马里、埃塞俄比亚等非洲国家的族群冲
突那样单纯，而是具有更复杂的背景。在这三个小族群的冲突背后，分
别站立着三个强大的宗教—文化集团。在波黑的冲突中，俄罗斯是明显
地支持塞尔维亚人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塞尔维亚人是东正教徒，与俄
罗斯人有着共同的宗教信仰；而在克罗地亚人的背后，站着西方天主教
和新教世界。大家可能还记得，在当时西方世界老是指责塞尔维亚领导
人进行种族屠杀，塞尔维亚人当时确实屠杀了很多克罗地亚人。但是另
一方面，克罗地亚人也同样在进行着种族屠杀，他们也杀了不少塞尔维
亚人，但是西方世界从来不谈这个问题，原因很简单，因为克罗地亚人
是天主教徒。而在第三个族群波斯尼亚人的背后，则有着一个广大的
276穆斯林世界。在波斯尼亚人与塞尔维亚人的冲突中，伊朗派出了一支
18000人的部队，随时准备支持波斯尼亚人。当时，在波斯尼亚人与塞
尔维亚人的冲突问题上，伊朗与俄罗斯之间也发生了一些磨擦。由此看
来，在波黑这几个不起眼的小族群的冲突背后，实际上分别站着西方世
界、东正教世界和伊斯兰教世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亨廷顿断言，这
些地方都是最危险的地方，它们将会成为未来文明冲突的战斗线。基于
这种判断，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一文中追溯了不同文明之间冲突
抵悟的历史根源，从历史的角度来分析不同文明之间的矛盾关系。然后，
在历史分析的基础上，他得出了这样一种结论：即文明的冲突将会取代
政治意识形态的冲突和经济的冲突而成为21世纪人类冲突的主要形式。
他因此告诫西欧各国，不要为了一些经济上的蝇头小利而与美国发生隔
阂，大家应该联合起来，尤其是在大的原则上，应该拧成一股绳，共同
对付可能来自东方伊斯兰教文明和儒家文明的严峻挑战。亨廷顿认为，
这种文明的冲突将取代社会制度和政治意识形态的冲突，在东欧剧变之
后，俄罗斯不再是美国未来的主要对手。那么未来的主要对手是谁呢?
潜在的敌人是谁呢?他预料那将是伊斯兰教文明和儒家文明的联合体。
这就是亨廷顿在那篇著名文章中的预言。这种预言无疑带有浓重的“西
方中心论”色彩，其目的无非是为了保住西方文明尤其是美国的霸主地
位；此外，亨廷顿关于在未来世纪伊斯兰教文明将与儒家文明联合起来
共同对抗西方基督教文化的预测，也确实具有危言耸听之嫌。但是，在
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中，也不乏对人类文明历史的深刻了解和对世
界未来格局的天才预见。
277(二)华人学术界对“文明冲突论”的回应
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很快就在全世界范围内，尤其是在国际华
人文化圈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特别是亨廷顿关于儒家文明将与伊斯兰
教文明联合起来共同对抗西方基督教文明的观点，招致了中国学者的极
大愤慨。大家如果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可以去看看1994、1995年中国
的一些重要杂志，在上面连篇累牍地发表了中国学者包括海外华人学者
批判亨廷顿的文章。一些中国学者纷纷指出，我们中国儒家文明从来就
是讲究和而不同，在21世纪我们决不可能与伊斯兰教文明联合起来，
去对付西方基督教文明。而且，还有一些新儒家的知识分子们，他们针
对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指出，在政治意识形态对立消解和冷战时代
结束以后，未来世纪将会是儒家的普世和谐理想盛行于全世界的时代，
全世界各国人民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儒家的普世和谐观念，大家都
会以和平与发展这两大主题作为基调，共同创建一个充满和平的未来世
界。事实上，在20世纪末叶，联合国就已经明确地把和平与发展确定
为人类未来世纪的主题。正是基于这种乐观主义的预测，所以当时回应
亨廷顿的大多数中国学者都断定，未来世界将不可能出现什么大的冲
突，人类激烈冲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21世纪的人类将会变得越来越
理智，人们将会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儒家的普世和谐观念对全人类都
是有利的，因此它必将成为全世界人们共同奉守的价值观。
对于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我当时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的
看法与上面说到的那些乐观主义的回应不太相同。1995年春季，我在
香港的《中国社会科学季刊》上发表了一篇15000多字的长文，专门回
应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一文。在这篇文章中，我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亨廷顿文章中的事实判断和价值取向区分开来。所
278谓价值取向就是说，亨廷顿作为一个西方国际政治学专家，又是为美国
国际战略提供咨询的重要智囊，他的脚跟肯定是站在西方立场上的。他
必定会希望美国能够继续保持一个强大的国际霸主地位，必定希望欧洲
能够团结在美国周围，继续对整个世界发生至关重要的影响力。这一点
是毫无疑问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亨廷顿的观点无疑具有“西方
中心论”的浓重色彩，这一点没什么话可说，因为作为一个美国的国际
政治学家和政府智囊，他有义务要为美国和西方世界的未来战略出谋划
策。所以，他的价值取向虽然不能为我们所接受，但是我们应该理解他
的立场。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冷静地看一看他文章中的一些事实
判断，而不要因为反对他的价值取向而忽视这些事实判断中所包含着的
合理因素。我们应该冷静地思考一下他基于历史经验和现实分析而对未
来世界格局的走势所做出的基本判断，在这里，我们不涉及价值取向的
问题，不管他到底是站在西方还是东方的立场上，不考虑他个人的感情
和希望，仅仅从一种客观的事实分析的角度，来看看他的文章中是不是
包含着一些发人深省的道理。所以，我在这篇回应文章中，基于人类历
史发展的大趋势，为亨廷顿文中的事实判断提供了一些支持。我认为，
亨廷顿关于文明冲突的预测是有一定道理的，他提出的很多问题都带有
前瞻性，他很敏感地看出了未来世界的基本走势。
从主观愿望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希望和平的，而且几千年来，
世世代代的人民都在期盼着和平。但是在人类发展的历史中，几乎没有
哪一个世纪没有战争、没有冲突、没有相互之间的仇杀或虐待。从许多
华人学者回应亨廷顿文章的乐观主义中，我想起了19世纪末叶的一件
事情，我觉得可以作为一个借鉴。这件事记载在20世纪伟大的历史学
家汤因比生前的最后一部著作《人类与大地母亲》一书中。在该书的开
端处，汤因比谈到了1897年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执政60周年的庆典盛况。
他写道，在维多利亚女王执政60周年的庆典上，欧洲人踌躇满志地认
279为，世界历史终结了。在他们看来，过去的历史充满了惊涛骇浪，充满
了各种各样的仇恨、争斗、战乱，但是到了1897年，历史似乎已经进
入了这样一个时代，人们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地宣布，未来世界肯定会按
照理性的方向发展，再也不会出现任何不文明的战争和暴力冲突，以后
的历史就是全世界人民在文明、有教养的西方人的引导之下进入一个普
世幸福的前景之中的历程。为什么在1897年时西方人会如此地踌躇满
志呢?原因很简单，因为在19世纪末叶，由西方建立起来的全球殖民
主义体系已经达到了顶峰，那个时候的整个亚、非、拉世界，不是西方
的殖民地，就是西方的半殖民地。西方人不仅成功地用经济、政治和军
事征服了那些非西方世界，而且他们也认为自己非常成功地将西方的价
值观念和宗教信仰输入到那些非西方世界中，从而不仅在器物层面和制
度层面，而且在精神层面也对非西方世界进行了脱胎换骨式的改造。因
此到了19世纪末叶的时候，这种全球殖民化的局面确实在西方人的心
理上引起了一种极强的自豪感，而且这种殖民化在客观上也确实给那些
非西方世界的国家和地区带来了一些现代化的因素，使它们从过去的传
统社会逐渐走向一个现代社会。所以在这种意义上，1897年的英国人
和西方人当然有理由认为，世界历史终结了，以后的世界再也不会发生
冲突和战争，以后的国际争端就是由他们这些“文明”的西方人，坐在
谈判桌前通过一种和平理性的方式来加以解决。但是，刚进入20世纪
不久，就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恰恰是在西方的那些
“文明人”之间发生的战争，有“教养”的西方人并没有在谈判桌前以
理性的方式来解决争端，而是彼此之间以一种不文明的方式相互残杀，
甚至把非西方世界也裹挟进去了。大家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因为西
方新老列强之间争夺殖民地的问题而引发的，那些新崛起的西方国家，
如德国等，要向老牌的殖民主义国家英、法等国争夺殖民地，由此导致
了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打了好几年，到1918年才结束，战胜者与战
280败者之间签订了《凡尔赛条约》。在《凡尔赛条约》签订以后，作为战
胜国的英、法等国又开始乐观起来了。英国首相张伯伦公开宣称，西方
内部的矛盾冲突由于《凡尔赛条约》的签订已经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
《凡尔赛条约》和《洛迦诺公约》至少将给世界带来50年的和平。《凡
尔赛条约》和《洛迦诺公约》明确地规定了欧洲各国的边界，规定了战
胜国和战败国的一些基本权益，而且战败国都签了字，因此欧洲内部的
争端从此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张伯伦满怀信心地宣
称，这些条约和公约将成为世界和平的有力保障。
但是曾几何时，20年以后，比第一次世界大战更加酷烈的第二次
世界大战又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人类的摧残是空前的，这场空前
残酷的全球性战争最后是以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广岛和长崎的两颗
原子弹的爆炸——而结束的。据统计资料，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直接或间
接死于战争的人数，超过了人类有史以来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所有死
于战争的人数的总和。可以说这是人类最大的一场噩耗，而且那两颗原
子弹也在全世界人民心头笼罩上了一层深重的阴影，这个噩耗的发生距
张伯伦所津津乐道的《凡尔赛条约》也不过20多年。到了第二次世界
大战结束以后，为了防止类似的噩耗发生，在西方大国的主持下，建立
了联合国组织，它的主要宗旨就是以和平的方式来解决国际争端。这时
候，西方又有一些人开始乐观起来了，他们认为，希特勒法西斯已经被
消灭了，联合国已经建立起来了，从此以后世界不会再有战争冲突了。
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尘埃落定，铁幕就落下了，冷战就拉开了帷
幕，两大政治阵营之间的对垒和军事竞争就开始了。这种随时都可能引
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冷战一直持续到20世纪 80年代末，有几次(如古
巴的导弹危机等)差一点就触发了核大战。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
随着冷战的结束，我们有些哲学家又开始像19世纪末叶的西方人一样
唱起了普世和平的高调，断定未来世界不会再有冲突了，儒家的普世和
281谐观念将成为未来世界的主导。这样一种观点，其动机无疑是良好的，
但是无视国际冲突的新的危险性而一味高唱普世和平的旧调，却有可能
麻痹自己的意志和警惕性。我觉得，我们那些儒学思想家的意愿是非常
好的，我同样也期望世界和平，但是我们却不应该闭着眼睛，不看事
实，不能把自己的希望当作判断未来世界格局的一种充分理由。所以从
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认为，亨廷顿文章中所说的文明冲突的可能性确实
是存在的，我们正视这种危险性的目的，恰恰就是要把它限制在最小的
范围内。
亭廷顿在他的文章中，还提出了另一个引人注目的观点，这个观点
当时也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他提出，在当今世界中，西方文明无疑仍然
是一种强势文明，在苏联解体以后，面对着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这样
一种强势文明，非西方世界会采取怎么样的应战姿态呢?他认为可能会
有三种应战姿态。第一种应战姿态，就是关起门来，跟“邪恶的”西方
世界一刀两断，我不理你，我不加入你的世界。亨廷顿认为，这种应战
姿态是死路一条。因为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在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时代，
你把国门关起来，不就是自绝于世界吗?所以当然是死路一条了。第二
种应战方式，就是采取各种方式，加入到西方文明的体系中，成为西方
世界大家庭中的一员。亨廷顿认为，这种应战姿态固然动机不错，但
是代价太大，而且事实上是很难做到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什么呢?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像中国，像伊斯兰教世界，像印度教世界，这些有
着几千年文明传统的国家和地区，是很难彻底背离自己的传统，完全融
入到西方世界中去的。况且，西方世界是否会接纳你，这本身也是一个
问题，因此，这种应战姿态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做法，用一句比喻的
话来说，就是全身性的大换血，从A型血换成B型血，它将会导致文
化溶血这样一种严重的后果，可能会给这些国家和地区带来全局性的灾
难。因此亨廷顿认为，只有第三种应战姿态，才是非西方文明唯一可行
282的现实之路，那就是非西方文明通过内在的文明认同，努力发展自己的
经济和军事力量，并且彼此联合起来，共同对抗西方基督教文明。正是
出于这种看法，亨廷顿才预言，未来世界将有可能出现儒家文明和伊斯
兰教文明联合起来，共同对抗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前景。亨廷顿的这种观
点引起了中国学者的普遍反对，理由很简单。在这一点上，亭廷顿的判
断确实是有问题的。但是亨廷顿关于非西方文明(中国儒家文明、印度
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等)将会加强内部的凝聚力，发展自己的综合实
力的观点却是非常准确的。
(三)全球性的文化保守主义浪潮
事实上，在亨廷顿的这些观点发表以后不久，甚至在他的观点发表
之前，在全世界范围内，似乎就已经出现了一个趋势，这个趋势到了
20世纪末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一些学者把这种趋势叫作“文化保守主
义”,或者叫作“新保守主义”。我们发现，从20世纪末叶开始，甚至
还可以追溯到更早一些时候，在各个非西方文明圈中，好像都不约而同
地出现了一个文化保守主义的潮流。比如说，在伊斯兰教世界里面，出
现了原教旨主义，原教旨主义当然可以说是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 20
世纪初期甚至更早的时候，但是到了20世纪下半叶，它才形成为一种
非常显著的势力，对伊斯兰教世界的民众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伊斯兰原
教旨主义者并不反对经济生活的现代化，但是他们却力图把现代化与西
方化区分开来，在反西方化的前提下进行现代化。他们在政治上主张建
立一个统一的伊斯兰教共和国，在文化上主张以《古兰经》作为国家法
律和政策的根据，按照伊斯兰教的基本精神来建设一个现代化的国家。
同样的，也是在20世纪 90年代，在一部分中国知识分子中也出现
283了一个复兴儒学的文化思潮。这种现代新儒学的文化思潮，最初是由海
外的一些华人，主要是由哈佛大学的杜维明教授等人推动的，他们认
为，未来中国将会出现儒学的第三期复兴。儒学的第一期当然是指先秦
儒学，第二期就是指宋明儒学，那么在21世纪将会出现儒学的第三期
复兴。杜维明等人认为，儒学的第三期复兴将会使中国人在传统儒学的
价值理念的基础上，返本开新，开出一个全新的现代化的中国文化。为
了说明在儒学理念的基础上构建现代化社会的可能性，杜维明举出了新
加坡的例子，认为新加坡就是一个成功地把西方资本主义经济体制与儒
价值理念相结合的典范。杜维明的这个观点当然是经不起推敲的，但是
在当时却鼓舞了许多国内以复兴儒学为志向的学者。在20世纪末叶的
中国，文化保守主义的潮流也是明显可见的，大家可以看到，十多年来，
海峡两岸的中国人在大家都是炎黄子孙、都是中华文明的传人等共识之
上加强了文化认同，逐渐淡化了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政治制度的分歧，两
岸关系发生了积极的互动。因为大家都是炎黄子孙，血浓于水，什么事
情都好商量，没有必要弄得剑拔弩张、势不两立。所以，正是在这种文
化认同之下，两岸的紧张关系缓解了。此外，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还表
现在20世纪 90年初期的所谓“文化寻根热”上，首先是在文学领域，
后来又在哲学和其他领域，都出现了一个向传统文化回归的热潮。一时
间，黄土高原的歌声唱得漫天响，西北风席卷了整个神州大地。黄土地、
黄河和西北风又开始变得令人亲切了，古老的东西也变得时髦起来了。
诗人和艺术家们纷纷跑到黄土高原上去寻找中华文明的根，孔庙的香火
也开始兴旺起来了。而且不仅是民间，官方也开始关心起孔庙和儒学了，
“弘扬传统文化，振兴民族精神”成为最激动人心的口号。这些迹象都
表明，20世纪末叶的中国也出现了一个向传统文化回归的潮流，或者
说一个文化保守主义的潮流。
在印度教世界里面，也出现了一个向传统的印度教信仰回归的趋
284势。我注意到，20世纪 90年代末期的时候，当时印度的瓦杰帕伊在出
任总理的时候，他曾明确地表示，要用印度教的精神来建设一个现代化
的印度。这种观点与我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先生提出的建设中
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主张，真是不谋而合。一个是建设有印度教特色的现
代化印度，一个是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二者都强调了要从本民族
文化的传统中去寻找建设现代化的精神根基这样一种价值取向。
不仅仅是在非西方世界中，即使是在西方世界中，我们也同样可以
看到，20世纪末叶的时代精神发生了一些显著的变化。二战结束以后，
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社会变得越来越开放。在好莱坞的大片中，我们看
到美国人是非常自由、非常开放的。二战以后，“垮掉的一代”、新左
派运动、妇女解放运动等各种自由主义和激进主义潮流不断涌现，嬉皮
士、性解放、吸毒等现象层出不穷，这些现象都似乎表明，美国的年轻
一代已经放弃了他们父辈世代相袭的清教徒文化传统，变得像罗马人一
样放纵、堕落。但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以后，美国人似乎又变得
保守起来了，美国社会中又出现了一股与80年代以前的自由开放潮流
正好相反的新潮流，那就是保守主义潮流。今天的美国人，无论是对于
宗教、性、毒品还是政治的态度，好像都趋向于保守，清教精神又有所
复兴，人们的家庭观念也变得更加强烈了。在21世纪初，以小布什为
首的美国政府在许多问题上都采取一种保守主义的价值取向，小布什本
人就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他有着非常虔诚的基督教信仰，而且他常常试
图把这种保守主义的福音派信仰揉合到美国的国际政策中去，因此他遭
到了许多自由派美国人的谴责。小布什本人所喜欢使用的一些术语，都
带有明显的宗教色彩，比如说“邪恶国家”“圣战”之类的语言，与其
说是国际政治学术语，不如说是宗教术语。美国是一个政教分离的国家，
小布什把强烈的宗教意识带到国际政治之中，必然会引起国内很多自由
派知识分子的反感。但是，小布什的这种做法却代表了那些向着文化保
285守主义回归的美国人的意愿，拥有较高的选民支持度，因此他在政治竞
争中获得了胜利。大家可能还记得，小布什第一次竞选总统时，与民主
党的戈尔争夺选票，在当时，美国中部的选票决定了小布什的上台。美
国这个社会，东西两端是比较发达的地区，如东海岸的纽约、马萨诸塞
州，西海岸的加利福利亚州等，那都是商业水平比较发达的地区，在这
些地区，自由主义精神比较强；而美国的中部则是相对落后的农业地
区，是出牛仔的地方，具有根深蒂固的保守主义价值观念。中部地区虽
然在经济上不如东西两端发达，但是它却代表了美国社会的文化传统和
基本精神，代表着美国的基本价值取向。而小布什正是得到了这些地区
(如得克萨斯州)的选民的大力支持。2005年我到美国去进行学术交流，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今天美国人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念，绝对不
像大家在好莱坞大片中所看到的那样。一些严肃的美国人认为，好莱坞
是一个独立的商业帝国，它为了票房价值，为了商业利益，可以任意地
歪曲历史、虚构现实，它不仅在毒害着全世界人民，而且也在毒害着美
国人民。而现实社会中的美国人，与好莱坞大片中所反映的美国人有着
很大的差异。绝大多数美国人过着一种循规蹈矩的生活，白天上班，晚
上开着车回到郊区的家里，过着一种非常规范的生活。在美国，除了像
纽约的曼哈顿这样极少的例子以外，很少能够看到像我们中国的许多大
城市那样繁华的景象。像上海、北京、深圳、广州这样喧闹的大城市，
在美国是极少的。一些大城市，包括波士顿、费城这样的大城市，到了
晚上就没有什么人气和灯光了，大家都各自回到自己家里去了。所以我
当时感觉到，美国社会近些年来确实是向保守主义回归了。我到美国主
要是为了做宗教方面的调查研究，我去了很多教堂，做了一些调查。结
果我吃惊地发现，在美国这个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国家，大多数人仍然
信仰上帝，其中包括许多优秀的科学家。这个事实说明美国人是有着非
常虔诚的宗教信仰的。所以大家看到，在“9·11”事件发生以后，美
286国一般民众在面对恐怖主义分子的袭击时，他们在心理上和情感上的第
一反应就是：“上帝保佑美利坚!”虽然美国人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原
子弹和高科技武器，但是他们在受到袭击时首先想到的是上帝，而不是
核武器。他们又把上帝搬出来了。今天的许多美国人甚至指责欧洲人，
他们认为欧洲人堕落了，因为欧洲人很少去教堂了，但是美国人却还是
坚持去教堂。这一点也反映了美国这个看起来很开放的国家，实际上是
很保守的，美国这个民族本来就是在清教观念的影响之下发展起来的，
直到“二战”以后才开始变得开放起来。大家可能知道，有一本反映
20世纪美国社会文化发展的著名纪实文学作品，名叫《光荣与梦想》。
该书的作者在书中介绍，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美国妇女
穿裙子都不能露出膝盖的。但是到了“二战”以后，从20世纪50年代
开始，美国妇女的裙子就一寸一寸地短起来了。但是到了20世纪80年
代以后，美国人又开始向清教传统和保守主义回归了。刚才我说的那些
例子，只是这种回归潮流的一些迹象而已。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是基督教世界也好，伊斯兰世界也好，
印度教世界也好，还是中国儒家伦理世界也好，在 20世纪末叶都不约而
同地出现了一种向传统文化复归的趋势。这种趋势也同样表现在作为基
督教亚文化系统的东正教世界，东正教的复兴与苏联的解体有着密切的
联系。自从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信奉伊斯兰教的土耳其人攻陷之后，东
正教中心就开始北移，俄罗斯逐渐成为东正教的核心。在俄罗斯迅猛崛
起的过程中，东正教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十月革命之前，东正教
一直是俄罗斯人民的主要宗教信仰。十月革命以后，东正教信仰被列宁
主义和斯大林主义所取代，但是它仍然在民间具有根深蒂固的影响。苏
联的剧变，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是东正教的复兴也是其中的重要原
因之一。而苏维埃体制的解体和分裂，则与俄罗斯在近代发展过程中吞
并了许多异质文化和宗教地区有着直接的关系。例如中亚的土库曼斯坦
287等五大斯坦地区，其居民主要是信奉伊斯兰教的突厥语民族，他们与信
奉东正教的俄罗斯人在文化方面存在着较大的隔阂。在俄罗斯近代扩张
过程中吞并的波罗的海地区，情况也是如此，拉脱维亚、立陶宛、爱莎
尼亚等地区与俄罗斯在文化上也有着较大的差异。这些文化上的差异和
隔阂，是最终导致苏解解体的重要原因之一，它同样也说明了文化认同
的巨大作用。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世界上各大传统文明体系，到了
20世纪 80年代以后，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种文化保守主义的潮流。
关于这种潮流，我不想从价值上去评判它好还是不好，在价值上来评判
这种现象，那并不是一个客观地研究历史的人所要去做的事情。相对
于价值上的评判，我更喜欢从事实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不说它好还是不
好，而是说它是一个基本事实，哪怕它很不好，但它毕竟是一个事实，
你必须要正视这个事实。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亨廷顿对世界
格局的分析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未来世界将会越来越明显地以文化认同
作为相互联系的精神纽带，传统文明的影响力将会在一定的程度上复
兴，非西方世界将会越来越自觉地从自己的文化传统中去寻找建设现代
化的精神根基，政治意识形态的对立将会被文明的分野所取代。我认为，
这些观点基本上是正确的，只是我喜欢用“文明的分野”来替代“文明
的冲突”,因为“冲突”这个字眼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暴力对抗，而“分野”
一词则是对一种客观状态的表述。
今天来听讲座的同学们太年轻，你们的父母都能够很清晰地回忆起
当时的政治意识形态对立的状况。二战以后的那段时间，一直到苏联解
体，那个时候的世界是很简单的，它是以政治意识形态来划分的。你是
信仰资本主义，还是信仰共产主义，这就成为划分阵线的一个最基本
的标志。当然还有一批，两边都得罪不起，那些亚非拉的小国家，刚刚
获得了政治上的独立，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两边都不好得罪，所以谁
288给的钱和好处多，它们就倒向哪一边。但是那个时候的世界格局不是由
第三世界说了算，而是由这两大阵营说了算。而且这两大阵营又是旗帜
鲜明地对立的，不管你是什么民族、什么宗教、什么国家，你都必须在
二者之间进行选择，你到底是站在资本主义一边，还是站在社会主义一
边?但是到了苏联解体以后，这种认同或者划分就不在了，人们开始关
注另外一些更加迫切的问题。在我们中国，邓小平先生就明确地表示，
姓资姓社的问题我们暂时不要谈了，我们把它放起来，首先要发展经
济。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在20世纪末叶已经成为一个过时的问题，谁
如果还纠缠这个问题，显然是一个唐·吉诃德式的人物。
人是一个奇怪的动物，他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动物，而且也是一个文
化动物。一个人不会仅仅由于赚了钱、吃饱了饭，就会心满意足了，他
总是会有一种精神价值方面的追求。他在心理上和情感上也总是有一种
认同的要求，除了追逐物质利益之外，他还要考虑文化归宿问题。现
在不存在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了，那么他的文化归宿怎么办?在这个时
候，被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大阵营或两大政治意识形态对立所掩盖了
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传统文化认同，就会重新出现。在这种文化认同中，
各大传统文明体系之间的对垒，当然就可能凸现出来。比如说，苏联和
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解体以后，我们中国大陆和台湾之间的关系开始缓
解，为什么会缓解呢?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现在是以大家都是炎黄子
孙而不是以姓资还是姓社来进行认同了，所以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就改
善了。以前内地与香港、大陆与台湾之间的紧张关系是由于政治意识形
态的认同，现在的关系的改善则是由于文明或者文化的认同。现在我们
说大家都是中国人，而不再强调你们是资本主义，我们是社会主义这种
差异了。恢复香港、澳门行使主权，一国两制的实行，共产党与国民党
关系的修复，这一切都说明了政治意识形态认同的淡化和传统文化认同
的加强。只要你是中国人，不论你奉行什么政治主张，实行什么社会制
289度，大家都可以坐下来和平地协商，没有必要搞得剑拔弩张的，毕竟是
同根同源，血浓于水嘛!而且香港回归多年的经验，不仅充分说明了一
国两制这种政治主张的正确性，而且也同样充分说明了文化认同取代政
治意识形态认同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人们相互认同的聚焦点不同了，彼
此之间的关系也就不同了。
(四)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教世界的历史宿怨
在亨廷顿这篇文章发表8年以后，也就是2001年，美国发生了
“9·11”事件。这个事件虽然是少数恐怖主义分子所干的违背人道主义
的残暴行为，但是它同时也在整个世界的范围内，在各大文明圈的人民
心中，引起了一种“文明冲突”的联想。所以当时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很
多人觉得，“9·11”事件是伊斯兰教世界对强势的基督教文明发起反攻
的一个信号，它意味着伊斯兰教世界与基督教世界之间的历史宿怨重新
爆发了。另一方面，在伊斯兰教世界里，很多穆斯林民众在心理上和情
感上却感到欢欣鼓舞，在他们看来，“9·11”事件意味着，伊斯兰教世
界在长期遭受西方基督教世界的殖民统治、政治压迫和文化歧视之后，
现在终于开始对基督教世界进行报复了。这些看法虽然是片面的和偏颇
的，但是在伊斯兰教世界和基督教世界的一般民众心中，却具有相当大
的代表性。
在“9·11”事件刚刚发生不久，武汉大学的博士生会曾经请我从
文化的角度来分析一下这个事件，我记得当时我从特洛伊战争开始讲
起，一直讲到“9·11”事件，为博士生们梳理出了一条东西方文明冲
突的历史线索。我在这里所说的“东西方”,不是指我们中国与西方，
而是指亚欧大陆西半部的“东西方”,也就是欧洲与西亚、小亚细亚之
290间的关系。在古代，由于崇山峻岭的险阻，西方人基本上对高加索和中
亚以东的世界很少有了解，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很少，所以在古代欧洲人
眼里，东方主要是指西亚和小亚细亚的那些国家和地区。从传说中的特
洛伊战争开始，一直到“9·11”事件，在这种意义上的“东西方”之
间，至少发生过5次大规模的冲突。第一次就是传说中的特洛伊战争，
据说是由于一件诱拐妇女的事情引起的——小亚细亚特洛伊城邦的王子
帕里斯诱拐了希腊斯巴达国王的妻子、希腊第一美女海伦，由此引发了
希腊人入侵特洛伊的战争，可谓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希腊联军浩浩
荡荡地越过爱琴海，与特洛伊人打了10年艰苦卓绝的战争，最终攻占
并焚毁了特洛伊城。这可能是文字中记载的西方与东方之间最早的一次
大冲突。当然，关于特洛伊战争的传说也许有文学夸张之处，但是现代
考古学和古文献学证实，在希腊城邦制度出现之前，在爱琴海世界(包
括希腊和小亚细亚)确实曾经发生过一些战争冲突。主要是由于来自北
方的游牧民族在公元前16世纪以后对爱琴海世界发起了持续的冲击，
一些先后征服了克里特文明和迈锡尼文明的游牧民族(阿卡亚人和多利
亚人),推动了爱琴海世界的一些“海上民族”往东迁移的浪潮，从而
使得小亚细亚地区陷入了战乱之中。这些征服者就成为最早的一批希腊
人，他们对小亚细亚地区的冲击，构成了特洛伊战争的历史原型。
第二次大冲突呢，就是公元前500年开始的希波战争。这场战争是
由东方的波斯人发起的，是东方人主动去打西方人。这场战争一共有两
次，分别由波斯国王大流士和薛西斯发起，它不同于带有传说色彩的特
洛伊战争，而是千真万确的历史事实。西方的第一位历史学家，“历史
之父”希罗多德在他撰写的《历史》里真实地记载了这场战争。在这
本书里，希罗多德很明确地对西方人和东方人进行了区分，他强调“我
们”是欧罗巴人，而“他们”是亚细亚人，他们和我们不是一回事，这
样就泾渭分明地把西方人与东方人区别开来了。在这本书的开端处，希
291罗多德谈到了希波战争的原因，他把这场战争的根源追溯到特洛伊战争
那里，并且引用了波斯人的一个说法。按照波斯人的说法，东西方之间
的冲突最初源于一件劫掠妇女的事情。根据传说中的故事，首先是东方
的腓尼基人掳走了一位希腊少女伊娥，然后希腊人也从腓尼基人那里掳
走了一位国王的女儿欧罗巴作为报复，双方就算扯平了。但是不久以后
希腊人却故伎重演，又劫掠了东方科尔启斯国王的女儿美狄亚，因此后
来才有了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诱拐希腊美女海伦的事件，并且引发了一场
残酷的特洛伊战争。波斯人对这件事还颇有微辞，他们认为，劫掠妇女，
这固然是一件坏人干的事情，但是妇女们如果不同意，她们大凡也不会
被劫掠的。但是西方人为了一位妇女被诱拐的区区小事，竟然兴师动众，
来到特洛伊与东方人打了10年艰苦卓绝的战争，这就未免有点小题大
做了。波斯人认为，正是由于西方人心胸狭窄，才埋下了东西方之间仇
恨的种子，最终导致了希波战争。对于波斯人的这种说法，希罗多德不
以为然。希罗多德是一位严肃的历史学家，他认为希波战争的真正原因，
并不是因为东方人要报复几百年前的那场特洛伊战争，而是波斯人为了
彻底解决小亚细亚地区的那些希腊城邦的统治权问题。当时波斯人统治
着这些处地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但是这些希腊城邦不愿意接受波斯人
的统治，它们受到希腊本土一些城邦的支持而反抗波斯人的统治。所以，
波斯人就认为，要想一劳永逸地解决小亚细亚这些希腊城邦的问题，就
必须首先征服希腊本土的那些城邦，使小亚细亚的希腊城邦失去后盾。
这种分析是很有道理的，这就是东西方之间第二次大冲突的原因。由此
可见，希罗多德确实是一位严肃的历史学家。在希波战争中，波斯人两
次主动去进攻希腊，结果都是以波斯人的失败而告终。所以，西方人谈
到希波战争的时候，总是充满了踌躇满志的自信，他们的结论是，你们
如此强大的一个波斯帝国，发动了百万之师来攻打分散弱小的希腊城邦
(第二次希波战争时，薛西斯号称有百万大军，他的军队射出的箭把天
292空都遮蔽住了，他的军队所过之处把所有小河中的水都喝干，由此可见
气势之盛)。但是结果呢，还是以失败而告终。这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
呢?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们东方人是专制主义的，而我们西方人是自由
主义的，波斯人的失败恰恰说明了，专制是战胜不了自由的。这就是西
方后世的一些历史学家们对希波战争结果的解释。上面讲的就是东西方
之间的第二次大冲突。
如果说第一次是西方人去打东方人，第二次是东方人去打西方人，
那么第三次又轮到西方人主动出击了。在希波战争结束一百多年以后，
亚历山大又点燃了东征的战火，把兵锋一直推进到印度河流域。波斯人
两次攻打希腊都没有得手，亚历山大的一次反攻，就把波斯阿契美尼德
王朝给灭掉了，并且一直打到印度河流域，建立了一个庞大的亚历山大
帝国。亚历山大死后，他的帝国一分为三，分裂为三个希腊人的王国，
即西亚和小亚细亚的塞琉西王国、埃及的托勒密王国、希腊和巴尔干半
岛的马其顿王国。不久以后，罗马人又开始崛起，相继征服了希腊人的
这三个王国，向东扩张到两河流域至亚美尼亚、阿塞拜疆一线，这样罗
马人又建立了一个地跨亚、非、欧三大洲的超级大帝国。这就是东西方
之间的第三次大冲突，又是西方人去攻打东方人。
到了7世纪，随着伊斯兰教的产生和阿拉伯帝国的崛起，东方人对
西方人的第二轮历史性报复又拉开了序幕。当时西欧处在中世纪，整个
基督教社会积弱不振，而新崛起的伊斯兰教世界却气势逼人，从正面和
侧翼两个方向对西方基督教世界发起了猛烈攻击。穆斯林们从正面威逼
君士坦丁堡，从侧翼迂回埃及和北非，越过直布罗陀海峡，占领了西班
牙，然后从背后包抄法兰克王国，对西方基督教世界形成了一种钳形攻
势。西方世界在穆斯林的强大攻势面前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虽然罗马天主教会在11—13世纪也组织了几次军事反扑，但是这些反
扑除了第一次取得了局部性的胜利以外，其他几次全都是历史的闹剧。
293西方基督教世界在东方伊斯兰教世界面前的这种被动状况持续了七八百
年，一直到15、16世纪西欧社会开始发生根本性变革的时代才有所缓
解。即使是在近代的早期，一支信仰伊斯兰教的突厥民族——土耳其人
所建立的奥斯曼帝国仍然对西欧社会形成巨大的威胁。这些强悍的土耳
其人在1453年攻陷了欧洲的门户君士坦丁堡，在西亚、小亚细亚、北
非、巴尔干半岛和东欧建立了幅员辽阔的奥斯曼帝国，并且还不断地对
西欧腹地维也纳进行攻击。这种“东风压倒西风”的格局构成了中世纪
和近代早期亚欧大陆西半部地区的基本状况，这就是东西方之间的第四
次大冲突。
东西方之间的第五次大冲突是从18世纪开始，早在15世纪末叶，
西欧人就开始了航海探险活动，并且在美洲建立了殖民地。到了18世
纪以后，西方殖民的范围就开始伸展到传统的亚欧大陆，从而对伊斯兰
教世界进行蚕食和鲸吞。到了19世纪末叶，原奥斯曼帝国的许多地区
都纷纷沦为英、法、意、俄等国的殖民地和势力范围，到第一次世界大
战结束时，曾经不可一世的奥斯曼帝国仅剩下土耳其本土这么一点点地
方了。不仅是伊斯兰教地区，而且整个亚非拉地区的所有传统文明国度
和蛮荒之地都成为西方列强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一股强劲的“西风”
吹遍了整个世界。在西方与东方之间的第五次冲突中，西方文明已经一
劳永逸地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了绝对优势，东西方之间旷日持久的冲突似
乎已经以西方的全面胜利而告终。正是这种决定性的优势地位，使得西
方人在19世纪末叶产生了踌躇满志的历史终结感。
但是，“9·11”事件就好像是一个信号，暗示着新一轮的东西方冲
突的开始。随着 20世纪 50年代全球性的民族解放运动的开展，伊斯兰
教国家和地区纷纷摆脱了西方的殖民统治，获得了政治独立。在这种情
况下，一种宗教复兴和文化重建的要求就被提出来了。而且由于历史的
宿怨和现实的矛盾，伊斯兰教世界中的反西方情绪也开始高涨，这种情
294绪培养了一种对西方进行报复的复仇心理。在这种情况下，“9·11”事
件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一种信号，这个信号意味着伊斯兰教势力又开
始向西方发起进攻了，意味着新一轮冲突的开端。当然持这种观点的并
不是所有的穆斯林，我们应该把伊斯兰教中的恐怖主义分子与爱好和平
的广大穆斯林区别开来。但是坦率地说，当恐怖主义分子对美国进行袭
击时，尽管许多穆斯林国家站在理性的角度谴责了这种暴行，但是在一
般的平民百姓的情感中，会产生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甚至在当时其他
国家的人那里，也表现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好像觉得美国人到处充
当世界警察，现在终于有人来教训一下你了。他国尚且如此，长期以来
一直对西方世界怀有仇恨的伊斯兰教徒就更不待言了，他们在心理上通
常都会认为，过去你们老是欺负我们，现在轮到我们来教训你们了!这
种复仇心理固然是不应提倡的，但是它却对广大的伊斯兰教徒具有很大
的影响。
我们应该把伊斯兰教国家官方的态度与民间大众的态度区分开来。
一些国家的官方出于现实利益方面的考虑，不敢得罪西方，因此尽量与
西方世界保持一种和谐的关系；但是民间的老百姓，他们不管那些复杂
的国际政治因素，他们只考虑情感上的认同。而且大家知道，在当今世
界里，伊斯兰教徒具有非常虔诚和坚定的信仰，广大的穆斯林在宗教情
感上具有很强的认同感。因此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对于一些问题的看
法和官方功利而理性的考虑是不一样的，有时甚至是直接对立的。这样
在伊斯兰教世界中就形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广大的民众，一个是少数
的精英。在当今的伊斯兰教世界中，问题的复杂性就在于：尽管有些国
家，它的政府是站在西方一边的，但是广大的民众却具有很强烈的反西
方情绪。这样一来，官方和民众在对待西方的态度上就发生了分歧，民
众的反西方情绪很可能会发展为反政府的激烈行为。例如，伊拉克的情
况就是如此，黎巴嫩的情况也是如此。我们以伊朗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295伊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在20世纪60年代，由于受美国的影响和
支持，开始走西方化道路。巴列维国王从上至下地进行了所谓的“白色
革命”,试图按照西方的工业化模式，对伊朗社会进行全面改革，尤其
是要改变伊斯兰教信仰的传统习俗。当时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包括进行土
地改革、提高妇女的社会地位等。在巴列维时代，伊朗的妇女们终于可
以把面纱摘下来，穿着比基尼在波斯湾的海滩上尽情地享受日光浴了。
但是巴列维的这些亲西方的改革措施很快就引起了广大穆斯林的强烈不
满，最终导致了霍梅尼领导的“黑色革命”的爆发，巴列维被迫逃离伊
朗，妇女又重新戴上了面纱。在1979年巴列维逃亡以后，99伊朗
民众主张实行政教合一的伊斯兰教统治。在伊朗，像霍梅尼、哈梅内伊
这样的宗教领袖比政府首脑的地位还要高，因为他们在老百姓中具有极
大的感召力，受到人民的热烈支持。巴列维政府为什么会被推翻?原因
很简单，因为他触怒了广大的伊斯兰教民众。所以在伊斯兰教世界里，
这样一种民间的情绪是不可低估的。这种情绪或许是不理智的，民间的
很多东西往往都缺乏足够的理性，但是它却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对于
伊斯兰教世界的发展趋势也将产生不可低估的影响。
(五)传统文明影响力的新证据
通过上面对西方基督教文明与中东伊斯兰教文明的历史关系的分
析，我们可以看出，亨廷顿关于文明冲突的预言，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它是具有一定的历史根据的。这样一种预言，仅仅从对未来国际关系走
向的客观分析来看，不管他的主观动机如何，还是应该引起我们的充分
重视的。站在一种道义立场上来指责亨廷顿的观点是危言耸听的，这是
一件很容易做的事，困难的就在于从亨廷顿的文章中去发掘一些富有启
296发性的东西。亨廷顿的文章发表后，美国的一批华人学者，如许俾云教
授、杜维明教授等，纷纷指责亨廷顿的观点俨然是一派战国策士的口
吻，而没有丝毫悲悯生民的胸怀，认为亨廷顿是唯恐天下不乱。但是要
说到对世界历史发展趋势的深入认识，这些批评者们远远不具有亨廷顿
的深邃眼光。近十多年来的国际格局的发展变化已经越来越多地印证了
亨廷顿的观点，在当今世界，文明冲突的可能性严重地存在着。所以在
1996年，亨廷顿又写了一本书，名字叫《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
建》。在这本书里，他再次提到当年为什么要提出“文明冲突论”。他在
中文版序言中写道：“我所期望的是，我唤起人们对文明冲突的危险性
的注意，将有助于促进整个世界上的‘文明的对话’。”由此可见，亨廷
顿1993年之所以提出“文明的冲突”,正是为了使人们注意到这种危险
性，从而避免或限制文明的冲突。我认为，这是一个负责任的、有理性
的态度。
亭廷顿在1996年出版的这本书里，列举了大量的事实和数据资料，
说明了这个世界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所发生的显著变化，表明了各大
文明体系向着传统文化和传统宗教回归的趋势。例如，他列举了世界
上信仰各大宗教的人口在世界总人口中所占比例的变化，我大致在头脑
中记得这些数字。从1900年到2000年的100年间，基督教徒(包括
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不包括东正教徒)从占人口总数的26.9发展到
占人口总数的29.9增长了3个百分点。伊斯兰教徒从12.4长到
19.2大约增长了7个百分点，这个增幅要比基督教徒的增长大得多。
而印度教徒也有所增长，从1900年的12.5增长为2000年的13.7
而东正教徒却在衰减，从1900年的7.5下降到 2000年的2.4这
主要是由于1917年苏维埃政权建立之后，苏联政府对东正教的压制所
致。此外他还列举了无宗教信仰者的数字，从1900年的0.2展为
2000年的17.1是同期中国民间宗教的信仰者却从23.5剧下降
297到 2.5
在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点是亨廷顿的这本书写于1996年，
那时还没有到2000年，但是根据1900年到20世纪末叶的发展趋势，
就可以大体上推算出2000年的情况。因此 2000年的数据虽然是一个
估计数字，但是基本上还是准确的。第二点就是关于无宗教信仰者的问
题，我们需要把这组数据与中国民间宗教信徒的变化对照起来看。因为
在1900年的时候，中国还是清朝统治时期，那时候的中国人基本上都
是儒、释、道等中国民间宗教的信奉者。但是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
国建立以后，儒家思想开始受到越来越猛烈的批判，没有人信奉了，大
家都信奉马克思主义，接受了无神论，所以成为亨廷顿所说的无宗教信
仰者了。因此，从中国民间宗教信徒的骤减和无宗教信仰者人数的剧增
这两组相反趋势的数据中，恰恰可以看出中国近百年来的文化变化。
除了各大宗教的信徒比例之外，亨廷顿在这本书中还列举了另外一
些非常重要的数据，比如各种语言的使用人数，各大文明体系所控制
的领土情况、人口份额、经济指数等。所有这些数据，几乎都表明了
同一种现象，那就是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影响力从1900年到2000年在
逐渐减弱，而非西方世界的那些传统文明的份额却在增长。例如各大文
明政治控制下的人口份额，西方文明在1900年占44.3到1995年只
占13.1斯兰教文明在1900年占4.2到1995年猛增到15.9
再如各大文明在世界经济总产值中所占的份额，1950年西方文明为
64.1992年下降到 48.9期中华文明则从3.3升到10伊
斯兰教文明则从2.9升到11在1992年统计的语言使用情况中，
讲英语的人占世界总人口的7.6讲印地语的人占6.4而讲汉语普
通话的人则占了世界总人口的15.2
从以上的各种统计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随着殖民时代的结束，
西方文明的影响力正在减弱。有一些现象，比如基督教信仰向西方以外
298地区的传播以及基督徒人数的增长，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西方文明势力
的增强，需要做具体的分析。事实上，近二十年来基督教的传播，主要
是在韩国这样的传统信仰受到影响的非信徒国度中，在伊斯兰教世界甚
至印度教世界中，基督教是很难渗透进去的。
另一方面，近几十年来随着亚非拉移民大量进入美国和西欧社会，
西方文明内部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具有自身文化认同的群体，不同的宗教
信仰和语言习惯使得美国出现了许多华人区、西班牙人区(即墨西哥人
等中美和南美人群)等亚文化社会。我 2012年到美国访问，只要到了
华人区，说中文通行无阻，大家都说中文，无须讲英文。在美国的一些
唐人街，我感觉完全就像是在中国，人们不仅说中文，而且整个生活习
惯也都是中国式的。有很多中国的酒馆、茶楼，大家像广东人一样喝早
茶。而且我在法拉盛看到的最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很多由中国人驾驶的
载客小巴、中巴，招手就停，在美国其他地方绝不可能出现招手就停的
公交车。这些现象都说明，中国文化具有很强的凝聚力和自身特点，即
使到了外国，许多中国人仍然是以中国文化来相互认同的，说中国话，
过中国节，拜中国的神灵(在纽约的唐人街就有孔子像和黄大仙庙)。
而且现在的美国，最大的亚文化社会还不是华人区，而是墨西哥裔的西
班牙人区。墨西哥人在美国形成了很大的族群势力，有自己的一套行为
规范。同样地，犹太人、阿拉伯人、印度人、意大利人在美国也各有自
己的社区，大家在美国仍然是以自己传统的文化和宗教相认同。所以从
这个意义上来说，在两大政治阵营对垒结束以后，一种全球性的文化保
守主义，或者向传统文化回归的潮流，似乎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
299(六)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分支情况
大家看看这张世界地图，五洲四海，非常大。如果像亨廷顿所说的，
从传统的文明或者宗教的角度来看，那么这张世界地图大体上可以划分
为几大块。第一块是西方基督教文明，它又可以进一步划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就是西南欧诸国，包括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法国等国
家，以及西班牙、葡萄牙过去的殖民地拉丁美洲。这些地区属于拉丁语
系，人民主要信仰天主教。第二部分是西北欧日耳曼语系诸国，包括德
国、英国、荷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各国等，这些地区和国家在16世
纪以后改信了新教，而英国、荷兰等国在北美建立的殖民地，如美国、
加拿大等，也像宗主国一样主要信仰新教。北美原来也有一部分是法国
的殖民地，但后来都被英国夺过去和买过去了，只留下了一块地方，就
是加拿大的魁北克省，它过去是法国的殖民地，说法语，其人民也主要
信仰天主教。当然，在今天的欧洲和美洲，由于早就实行了政教分离，
所以各种宗教信仰都有，我们只能说哪个地区的人民以什么宗教信仰为
主，而不能说哪个国家就是信仰什么宗教的国家。最后还有一部分，那
就是以俄罗斯为中心的东正教地区。除了俄罗斯，东正教的影响还包括
东欧和巴尔干半岛，这些地区的人民以东正教徒居多。这就是广义的基
督教所包括的三大块。除了欧洲和美洲之外，基督教文明还包括英国的
前殖民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澳洲也属于基督教世界。此外，还包括撒
哈拉大沙漠以南的非洲部分地区，如南非等地，也属于基督教文明的势
力范围。
就西欧内部而言，由于16世纪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新教从天
主教中脱颖而出，成为与天主教相对峙的一种宗教。从此以后，西南欧
的天主教世界和西北欧的新教世界之间就展开了激烈的冲突，基督教的
300这两个派别之间打了一百多年的仗，一直到1648年三十年战争结束，
才化干戈为玉帛，相互宽容起来。宗教宽容的结果，终于使得天主教徒
与新教徒放弃了彼此之间的宗教偏见，在文化价值上相互认同起来。大
家都是基督教徒，信仰同一个上帝，信守同一部《圣经》,没有必要为
了教派之争而相互仇杀。尽管在今天，经济最发达的那些资本主义国家
都是在主要信奉新教的地区，如德国、英国、北欧和美国，而主要信仰
天主教的西南欧诸国已经沦落为资本主义体系中的配角(法国是个例
外),但是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关系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和谐的。在冷战
时期，无论是信仰天主教的地区还是信仰新教的地区，大家都同属于资
本主义阵营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冷战时代结束以后，大家又同心协力
地共同反对来自伊斯兰教世界的恐怖主义分子。在这两个分支之间，虽
然也存在着一些矛盾，但是在大方向上却是保持一致的。如果 21世纪
果真是亨廷顿所预言的文明冲突时代，那么这两个分支肯定会血浓于水
地站在同一条战壕中，无论他们的对手是穆斯林，还是东正教徒。
东正教的情况就不同了。事实上，早在罗马帝国的时代，由于东西
罗马帝国的分裂，希腊正教会就与罗马公教会处于互不买账的对峙状态
中。后来随着西罗马帝国的灭亡，以及东罗马帝国与西欧封建社会的隔
绝，这两个教会就渐行渐远，终于在1054年正式分裂为东正教和天主
教。后来到了1453年，由于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许多东正教徒就向北
迁徙到迅速崛起的俄罗斯，从而使俄罗斯取代君士坦丁堡而成为东正教
的中心。东正教中心地位的确立，对于近代俄罗斯的发展来说，可以称
得上是如虎添翼。从彼得大帝的时代开始，俄罗斯就处心积虑地想跻身
于西方世界，但是它却始终不被西方世界所承认。所以俄罗斯在西方扮
演了一个比较尴尬的角色，它一心想加入西方大家庭，但是西方世界却
对它始终心存芥蒂、另眼看待。在西方天主教徒或新教徒眼里，俄罗斯
人始终是鞑靼人或者东方人。而且东正教也与天主教分离得太久太久，
301与新教又毫无渊源关系，因此在西方人眼里已经成为一种异教。此外在
人种上，俄罗斯人属于斯拉夫民族，与西方的拉丁民族和日耳曼民族有
着一定的差异，这样就更加深了彼此间的隔阂。最重要的是，在1917
年以后，建立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制度。苏联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之间，
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分歧而处于直接的对立之中，甚至有爆发第三次世
界大战的可能性。上面讲到的多方面原因，使得俄罗斯与西方世界之间
始终存在着难以化解的深刻矛盾。这就是为什么在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
国家解体以后，东欧诸国纷纷加入到欧盟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唯独俄
罗斯一直坚持独立姿态，与西方世界保持距离的重要原因。俄罗斯的领
导人如普京非常清醒地认识到，欧洲绝不会轻易地接受俄罗斯，俄罗斯
人也不会加入西方大家庭去充当一个二流角色。正因为这样，所以俄罗
斯在当今的世界政治格局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重要而特殊的角色。
(七)俄罗斯在现代世界历史中扮演的角色
俄罗斯这个民族，可以说自从伊凡大帝和伊凡雷帝的时代开始(15、
16世纪),就已经表现出一种称霸世界的野心。那时候俄罗斯的雏形还
只是一个弹丸之地的莫斯科公国。这个莫斯科公国原来只是俄罗斯东
北荒原上的一块小封地，1240年以后臣服于蒙古人所建立的金帐汗国。
1480年，伊凡大帝使莫斯科公国摆脱蒙古人的统治而独立，并且开始
疯狂地吞并周围那些比莫斯科公国大得多的邻国。此后君士坦丁堡的陷
落和东正教中心的北移，使得伊凡大帝抓住了一个绝好的发展机会，他
力图把莫斯科的东正教会变成继古罗马教会和君士坦丁堡教会之后的
“第三罗马教会”。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伊凡大帝接过君士坦丁堡的双头
鹰徽章作为自己国家的标志，而且还娶了一位拜占廷王室的公主，以表
302示自己延续君士坦丁堡政权和教会的正统性。后来到了他的孙子伊凡雷
帝执政时，更是改“大公”称号为“沙皇”。什么是“沙皇”呢?“沙皇”
就是俄语中的“恺撒”,即罗马帝国的统治者。古往今来，西方有很多
政治野心家都想成为恺撒，都想建立一个类似于罗马帝国那样的大帝
国。第一个罗马帝国是指古代的那个不可一世的罗马帝国，第二个罗马
帝国则分别被中世纪东欧的拜占廷帝国(东罗马帝国)和西欧的神圣罗
马帝国所代表。事实上，中世纪的这两个罗马帝国都无法与古代的罗马
帝国相提并论，拜占廷帝国不过是罗马帝国的苟延残喘，至于神圣罗马
帝国，更是徒有虚名，伏尔泰曾经嘲笑它“既不神圣，亦非罗马，更称
不上是一个帝国”。所以到了近代以后，建立第三罗马帝国的梦想，一
直萦绕在许多政治野心家的心头。最早从俄国的伊凡大帝、伊凡雷帝开
始，然后有拿破仑、俾斯麦等人，到了20世纪又有希特勒，他们都在
做着建立第三帝国的梦想。同学们可能看过一本写法西斯德国历史的名
著,名字就叫《第三帝国的兴亡》。虽然这本书所说的“第三帝国”是
指德意志第三帝国(即继中世纪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和19世纪的德
意志帝国之后的德意志第三帝国),但是它也可以使人联想到西方一些
野心家重振罗马帝国的梦幻。在近代，建立第三罗马帝国的美梦，最初
就是由俄罗斯沙皇伊凡雷帝编织起来的。
从伊凡雷帝开始，俄罗斯迅猛地向四周扩张，版图不断扩大。向东
进入西伯利亚，一直推进到太平洋的鄂霍次克海；向南征服了顿河流域
和高加索，吞并了里海与黑海之间的广大地区，力挫土耳其人的奥斯曼
帝国，打开了黑海的出海口；向北对瑞典发动了北方战争，夺取了波罗
的海的芬兰湾，建立了圣彼得堡这个港口城市；向西兼并了爱沙尼亚、
立陶宛、拉脱维亚，并且三次瓜分了波兰。大家知道，波兰属于西方的
势力范围，但是俄罗斯一直想染指波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苏联
还与德国秘密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这个条约的一个重要内容
303就是瓜分波兰。
虽然俄罗斯在近代迅猛扩张，但是在西方人眼里，俄罗斯仍然不属
于西方的范畴，而且俄罗斯的“司马昭之心”,西方各国都很清楚，所
以它们一直对俄罗斯心存芥蒂。在拿破仑战争中，俄罗斯人打败了拿破
仑，把欧洲从拿破仑的铁蹄之下解放出来。所以当时俄罗斯人就认为，
西方各国现在总该承认我是欧洲大家庭中的一员了吧!而且我不仅是一
般的成员，我还是你们的解放者。那个时候，俄罗斯人俨然觉得自己在
西方应该与“老大”英国平起平坐了。在拿破仑战争以后，俄罗斯作为
胜利者和解放者，越来越多地参与欧洲事务，在西方列强殖民扩张的过
程中，俄罗斯也与西方各国为虎作依，利益均沾。但是即使在这样的情
况下，西方各国对俄罗斯仍然怀有戒备之心，总觉得俄罗斯人不是严格
意义上的西方文明人，而是较粗野的半开化民族。因此，英国等西方大
国老是处心积虑地想遏制俄罗斯的发展。在19世纪中叶的克里米亚战
争中，英、法等国不惜站在信仰伊斯兰教的土耳其人一边来对俄开战，
最终使俄罗斯战败。在东方，英国等西方大国则利用日本来抑制俄国的
扩张，在1904年的日俄战争中，英国暗中支持日本，结果使俄罗斯再
度战败。通过一系列的战争失利，俄罗斯终于发现，尽管它一厢情愿地
想跻身于西方大家庭，但是西方人并不把它当成一个成员。这种觉悟使
俄罗斯人在心理上陷入了一种尴尬的矛盾之中，一方面，自从彼得大帝
以来，俄罗斯上流社会和知识精英都对西方文化怀着一种崇敬心情，俄
罗斯的宫廷贵族们都模仿西方的时尚，说法语、戴假发、佩花剑，在拿
破仑战争中排着法国人的作战方阵与法国人打仗，在行为方式上处处效
法西方人；另一方面，屡屡遭到西方列强排挤和轻蔑的现实遭遇，以及
俄罗斯文化传统中根深蒂固的大斯拉夫主义或者民族沙文主义的精神，
又使得俄罗斯人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对西方社会的反感。这种对西方既
爱又恨的心理，这种想加入西方大家庭又不被接纳的尴尬状况，使得俄
304罗斯人很容易接受了一种既是西方的、同时也是反西方的意识形态。所
以“十月革命”在俄罗斯很快就取得了成功，使俄罗斯成为世界上第一
个社会主义国家。在列宁、斯大林时代的俄罗斯人看来，共产主义是一
种源于西方、同时也比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更高的社会形态，社会主义制
度的实现使俄罗斯人认为自己已经成功地超越了西方。这种优越意识导
致了从苏维埃政权建立一直到冷战时期的苏联与西方社会之间激烈的经
济竞争和军事竞争，东欧和亚洲的一些国家也由于俄罗斯的影响而纷纷
加入社会主义阵营，从而造成了两种政治意识形态和两大阵营的对垒。
从宗教上来说，东正教是俄罗斯人信仰的主要宗教。虽然在苏联时期，
由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无神论思想的压制，东正教信仰只能处于地下
状态，但是它毕竟在俄罗斯有着深厚的根基。随着苏联社会各方面矛盾
的激化，尤其是民族矛盾和经济危机的加深，东正教信仰也开始出现了
复兴的势头，这一切复杂的因素最终导致了苏联的解体。在今天的俄罗斯，
东正教仍然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大多数俄罗斯人都开始重新皈依东正
教信仰。毕竟东正教信仰是俄罗斯民族的传统宗教，是这个民族的精神
根基，俄罗斯民族最初的发展就是在东正教旗帜的感召之下进行的，今
天它仍然担负着振兴俄罗斯民族的重大使命。
今天的俄罗斯虽然已经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但是它与西方之间的历
史宿怨并没有完全消弭，东正教与西方基督教(包括天主教和新教)之
间的隔阅仍然明显存在。西方社会不会轻易接受俄罗斯，俄罗斯也同样
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这种清醒的现实意识使得俄罗斯政府始终强调自
己的政治独立性和文化特殊性，既不像当年那样与西方处于直接的对立
之中，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独立性而加入西方大家庭。因此，在文明分野
和对垒的21世纪，俄罗斯在国际舞台上和东西方关系中，始终具有不可
忽视的重要作用。
305(八)伊斯兰教文明的分支情况
这张地图上的第二大块，就是伊斯兰教世界。伊斯兰教文明的传统
地区就是以阿拉伯半岛为中心，包括小亚细亚、西亚、中亚和北非的广
大世界，此外东南亚的一些国家和地区，如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
也属于伊斯兰教文明。
阿拉伯半岛是伊斯兰教的发源地，7世纪初伊斯兰教创立之后，很
快就随着阿拉伯帝国的扩张而传播到四周的广大地区。以北非为例。大
家知道，北非原来有一个很古老的文明，那就是埃及文明。但是古代埃
及文明后来衰落了，先是被波斯人征服，后来在亚历山大东征的过程中
又沦为希腊人的占领地，被希腊人的托勒密王朝所统治。再往后，随着
罗马帝国的崛起，埃及又成为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大家可能看过一个
电影，叫《埃及艳后》,讲的就是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国王、美女克利奥
佩特拉与罗马的统治者恺撒和安东尼的故事。在罗马后三头的权力角逐
中，屋大维战胜了安东尼，从此就把埃及吞并到罗马帝国的版图之内，
使它成为罗马的行省。后来，当基督教在罗马帝国境内开始传播的时候，
北非就成为基督教发展的重要土壤，尤其是在埃及，当地的基督教信仰
非常狂热，尽管那时的基督教徒受到了罗马统治者的残酷迫害。到了4
世纪，当基督教成为合法宗教以后，北非仍然是基督教信仰最虔诚、神
学理论水平最高的地区，早期基督教会内部的许多教义之争，最初都是
从埃及开始的。但是到了7世纪，随着阿拉伯帝国的扩张，伊斯兰教徒
即穆斯林占领了北非。大家从地图上可以看到，阿拉伯半岛与埃及之间
的地理位置很接近，穆斯林在向西方扩张的过程中，很容易地就征服了
埃及和北非。穆斯林占领了埃及和北非以后，又越过直布罗陀海峡占领
了西班牙，从侧翼威胁着西欧天主教世界。因此，从7世纪开始，北非
306这个地区就退出了基督教世界，并入到伊斯兰教世界中。一直到今天，
北非仍然属于伊斯兰世界，所以今天的埃及、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
利亚、摩洛哥等地方属于伊斯兰教的势力范围。
今天的西亚、小亚细亚、中亚和北非，有许多伊斯兰教国家，政治
状况比较混乱。但是如果我们退回到15、16世纪的时候，那个时候伊
斯兰教世界的情况非常简单，主要就是三个国家，一个国家就是最强大
的奥斯曼帝国，它的地域范围从小亚细亚、西亚、北非一直到东欧，可
以称得上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大帝国。第二个国家在中亚，大体上是今天
的伊朗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古代曾经建立过波斯帝国和萨珊王朝，15、
16世纪时这里有一个伊斯兰教的国家，叫萨非王国。第三个国家是稍
晚一些时候在印度出现的一个伊斯兰教国家，即莫卧儿王朝。这个王朝
的统治者是穆斯林，但是广大的人民却信仰印度教。在这三个伊斯兰教
国家中，最强大的就是对西欧基督教世界采取咄咄逼人攻势的奥斯曼
帝国。
在15、16世纪，奥斯曼帝国可以说是如日中天，不可一世。在
1453年攻陷了君士坦丁堡以后，整个巴尔干半岛和东欧都成为奥斯曼
帝国的势力范围，基督教欧洲门户大开，似乎很快就要成为来势汹汹的
奥斯曼帝国的俎上肉、盘中餐了。但是在后来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奥斯
曼帝国却每况愈下，逐渐萎缩。首先，随着俄罗斯的崛起，野心勃勃的
俄罗斯与尾大不掉的奥斯曼帝国在黑海地区展开了竞争，双方在两百多
年的时间里打了多次俄土战争，从17世纪一直打到19世纪，最后以俄
罗斯的全面胜利而告终。俄罗斯吞并了原来属于奥斯曼帝国的黑海北岸
地区，奥斯曼帝国却在战争中丧失了大片领土。后来法、意、英国等西
方列强也纷至杳来，分别把北非、西亚等地区从奥斯曼帝国的版图上蚕
食掉。最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奥斯曼帝国又站错了队，站到了德
国一边，最后被协约国打败，它的领土也进一步被列强所瓜分，只剩下
307今天的土耳其本土了。在这种情况下，1919年土耳其爆发了革命，基
马尔领导人民推翻了奥斯曼帝国苏丹的统治，建立了一个资产阶级共和
国，开始向西方靠拢，逐渐改善了与西方世界的关系。土耳其虽然在政
治上和经济上开始了西方化的过程，但是在宗教上它仍然是一个信仰伊
斯兰教的国家，所以这一点始终让西方国家感到不太放心。在西方基督
徒的记忆中，穆斯林与基督徒自从7世纪以来，就一直处于势不两立的
对抗之中，已经打了1000多年了，堪称世仇。所以，西方国家对于这
样一个在政治上已经西方化、在经济上也已经融入到西方体系之中，但
是在文化上仍然属于伊斯兰教世界的土耳其，心里总是有一种防范和警
觉之情，总觉得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西方文明国家。所以亨廷顿在《文
明的冲突?》中谈到土耳其时，这样说道：“被布鲁塞尔所拒绝，又拒
绝了麦加，土耳其将如何定位?这是一个问题。”这个意思就是说，土
耳其多次提出想加入欧盟，但是都被欧盟拒绝了。原因其实很简单，因
为你们是穆斯林，而我们是基督徒。但是土耳其显然也不愿意加入到阿
拉伯穆斯林的行列中，它们在民族身份和文化传统等方面都有着较大的
差异性。
土耳其虽然是一个伊斯兰教国家，但是它和阿拉伯世界的伊斯兰教
国家不同，土耳其人属于突厥民族，而不是阿拉伯人。土耳其人最初是
来自于黑海以东地区的游牧民族，13世纪以后渗透到阿拉伯帝国统辖
的小亚细亚地区，趁着阿拉伯帝国的衰弱而崛起，迅速地把原来阿拉伯
帝国的版图全部吞并，发展成为一个地跨亚、非、欧三大洲的超级大国。
正因为如此，土耳其穆斯林与阿拉伯穆斯林之间存在着较大的文化差异
性。在这种情况下，土耳其如何在文化上定位，显然是一个问题。即使
西方接受了土耳其，土耳其穆斯林与西方基督徒之间，仍然存在着较大
的文化隔阂，这种文化隔阂不是经济一体化或者政治同盟化可以解决
的。但是另一方面，土耳其与阿拉伯国家之间也有着较大的文化差异性，
308虽然都是穆斯林，但是毕竟民族根源和文化传统相去甚远。大家从地图
上可以看到，土耳其与俄罗斯一样，也是一个地跨两大洲的国家。但是
与俄罗斯坚定不移地定位于欧洲的一贯立场不同，土耳其可能更希望在
亚洲谋求进一步的发展。亨廷顿在文章中提出了一个观点，我认为是具
有一定参考价值的，他认为土耳其的战略眼光投向了从土耳其东部的阿
塞拜疆，然后经过苏联的五个具有突厥文化传统的共和国，即中亚五国
哈萨克、土库曼、塔吉克、乌兹别克、吉尔吉斯，一直到中国新疆的所
谓突厥文化圈。这个带状地区，从历史上说，属于游牧的突厥民族活动
的范围；从语言上说，主要流行的是突厥语系；从宗教上来说，主要信
仰伊斯兰教。建立一个突厥伊斯兰教的亚文明体系，可能就是土耳其的
理想所在。
事实上，哈萨克、土库曼、塔吉克、乌兹别克、吉尔吉斯等中亚五
国所在的地区，在19世纪被俄罗斯吞并之前，曾经是突厥人建立的一些
汗国。19世纪俄罗斯人征服了这个地区，到了苏联时期，为了淡化这个
地区的泛突厥主义和泛伊斯兰教的色彩，苏联将这一地区分解，建立了5
个加盟共和国，并强化这些共和国各自在行政上和文化上的自治权。但
是尽管这5个共和国在行政上各自具有独立性，它们在民族文化和宗教
信仰等方面仍然具有同一性，而且与俄罗斯人有着很大的差异。这种民
族文化和宗教信仰方面的差异使它们在苏联解体的过程中纷纷独立，成
为信仰伊斯兰教的突厥民族国家。受泛突厥主义思想的影响，在中国的
新疆也出现了一股分裂主义势力，这些分裂主义者提出了分裂的主张。
从历史上看，所谓东突厥斯坦又叫喀什噶尔，13世纪时曾被并于蒙古帝
国，后来又一度受蒙古人在中亚建立的四大汗国之一察合台汗国所统辖，
18世纪中叶以后，喀什噶尔就归于清朝的版图了。1867年一位浩罕汗国
的冒险家阿古柏控制了喀什噶尔的统治权，十多年以后清朝政府剿灭了
阿古柏，重新恢复了对这个地区的统治，改名新疆，从此以后喀什噶尔
309就一直属于中国的版图之内。这已经是历史的事实，不容改变。如果每
一个在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民族都要求建立一个独立的政治国家，那么
今天的世界就会乱得不可收拾。中国有多少个民族啊?民族和主权国家
不是同一个概念!近代的主权国家大多数都不是由单一民族构成的，而
是多个民族共同形成的政治统一体。因此，一个古代民族的概念，是不
能成为建立一个现代国家的依据的。比如说北美原来是印地安人生活的
家园，后来成为英国、荷兰、法国等西方国家的殖民地，再后来美利坚
合众国建立，逐渐把领土从东海岸的13州一直扩展到西海岸的加利福尼
亚。在今天的美国还生活着许多印地安人，如果这些印地安人根据历史
上北美曾经是他们的家园，就要求在美国建立一个“印地安斯坦”,其地
域范围包括美国东西海岸之间的广大地区，这种要求现实吗?合理吗?
这当然只能是异想天开!所以根据一个古代民族的概念来建立一个现代
主权国家的理论是非常荒谬的。但是尽管如此，“东突”恐怖主义所宣扬
的泛突厥主义观点在情感上仍然会在土耳其等突厥文化的国家中引起一
定的反响，所以中国政府反对“东突”恐怖主义的斗争，是需要取得中
亚五国和土耳其的理解与支持的。
伊斯兰教世界的第二块，就是伊朗。伊朗在15、16世纪时属于萨
非王朝统治，再往前可以追溯到古代的萨珊王朝和波斯帝国。伊朗人
虽然也信仰伊斯兰教，但是他们与阿拉伯穆斯林不同。首先，他们是波
斯人而不是阿拉伯人，波斯文化与阿拉伯文化有着一定的差别，早在阿
拉伯文化和伊斯兰教产生之前的1000多年，波斯文化就已经盛行于中
亚和西亚地区了。其次，伊朗的穆斯林属于伊斯兰教中的少数派，他们
主要是什叶派信徒，而阿拉伯穆斯林则以逊尼派为主。伊朗与突厥文化
的土耳其之间也有矛盾，历史上的萨非王朝曾多次与奥斯曼帝国发生战
争。当然，自从伊斯兰教在中亚传播以来，伊朗就成为伊斯兰教世界的
重要组成部分。我在前面已经讲过，在20世纪，亲西方的巴列维国王
310曾经发动了一场“白色革命”,采取了一些向西方倾斜的政策，但是这
些改革措施很快就触怒了广大穆斯林的宗教情感，因此霍梅尼顺应民意
发动了“黑色革命”,使伊朗又回到传统的文化氛围中。在当今世界，
随着伊拉克问题的基本解决，伊朗已经成为美国最关注的头号敌人。
伊斯兰教世界中最大的一块就是中东和北非的阿拉伯穆斯林。在7
世纪，随着伊斯兰教的创立，阿拉伯帝国迅速崛起，很快就发展成为一
个强大的帝国，把阿拉伯地区、西亚、小亚细亚、中亚、北非等地都纳
入帝国的势力范围之内，甚至还越过直布罗陀海峡占领了西班牙。8世
纪中叶，阿拔斯王朝的建立标志着阿拉伯帝国进入全盛时期，大家都读
过《一千零一夜》吧，那里面描写了阿拔斯王朝首都巴格达的繁荣景象。
那个时候的巴格达，与中国唐朝的长安，堪称为世界上两个最繁华的国
际大都市。从7世纪开始，一直到13世纪，阿拉伯帝国——虽然它的
王朝形态在不断变化——始终对西方基督教世界形成了一种咄咄逼人的
攻势。到了13世纪中叶，阿拉伯帝国被凶悍的蒙古入侵者所摧毁，不
久以后，随着土耳其人的奥斯曼帝国的崛起，原阿拉伯帝国所辖地区就
逐渐被兼并到奥斯曼帝国的版图之中。18世纪以后，西方殖民主义者
把中东、北非等阿拉伯人居住的地区从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之下逐渐蚕食
和分割，变成了西方列强的殖民地。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西亚和
北非成为盟军与德国争夺的重要战场，大家知道，盟军的蒙哥马利元帅
和巴顿将军都曾在北非与德国元帅隆美尔进行过激烈的战斗。当时盟军
需要得到当地土居的支持，那时候阿拉伯世界虽然在名义上属于英、法
等西方国家所辖，但是实际上却很松散，一些酋长各据一方，分而治之。
所以当时英国人就对那些酋长们承诺，如果你们支持我们，和我们一起
与德国法西斯作战，那么战后我们将让你们获得独立和自由。后来在二
战结束以后，英国等西方宗主国顺应历史潮流让这些地区的人民获得了
政治自由，但是却把阿拉伯人居住的地区划分成了许多个主权国家。大
311家看看地图，今天包括中东和北非的整个阿拉伯世界被分成了许多个国
家，如沙特阿拉伯、阿联酋、卡塔尔、约旦、伊拉克、叙利亚、巴勒斯坦，
还有北非的埃及、阿尔及利亚、利比亚、突尼斯、摩洛哥等。它们虽然
都属于伊斯兰教文明，但是这些主权国家之间在经济、政治等方面必定
会产生一些利益冲突，这样它们就很难拧成一股绳来共同面对西方世界
了。更为甚者，在1948年，在英国和美国等西方大国的支持下，以色
列在阿拉伯人居住的地区复国了。这样一来，就在广大的阿拉伯穆斯林
中间打入了一个犹太教的楔子。
大家知道，犹太民族虽然早在两千年以前就曾经生活在巴勒斯坦地
区，但是自从70年和135年罗马人两次攻陷了耶路撒冷、烧毁了犹太
教圣殿以后，犹太人就被迫离开了家园，散居在世界各地。到1948年
复国时，犹太民族已经有1800多年失去了家园。但是另一方面，自从
7世纪伊斯兰教产生和阿拉伯帝国建立以来，巴勒斯坦地区就成为阿拉
伯人世代生息的地方，至今也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犹太教是基督教
的母体，虽然在历史上基督教和犹太教之间也发生过长期的龈語,尤其
是在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曾经发生过大规模迫害犹太人的暴行，但是
犹太教与基督教毕竟具有同源性。在西方各国尤其是美国，许多大资本
家都是犹太人，控制着大量的金融资源和资本；而且犹太人在二战中遭
受了太多的苦难，博得了西方人的普遍同情，因此犹太复国主义得到了
西方基督徒的广泛支持。但是另一方面，犹太复国主义却遭到了阿拉伯
穆斯林的坚决反对。因此，自从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地区复国之后，这两
个民族、两种宗教就陷入了无休无止的冲突之中，双方一共打了五次中
东战争。虽然在每一次中东战争中，阿拉伯人在军队数量等方面都占有
优势，但是战争的结果却总是以色列获胜。原因很简单，因为在以色列
背后有一个强大的西方世界，此外阿拉伯各国政府在对待以色列的态度
上也不一致，彼此之间的相互掣肘也是战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巴以争端
312到今天已经持续了半个多世纪，但是巴勒斯坦到底是谁的家园?这却是
一桩谁也无法断明的公案。但是一个冲突不断、难以统一的中东格局，
却是符合美国等西方大国的利益的。
这就是阿拉伯世界的现实情况。正是由于中东的伊斯兰教世界被分
割成一个一个的小国家，这些国家之间由于利益方面的原因而彼此钩心
斗角，缺乏凝聚力，因此整个中东地区呈现出一派支离破碎、混乱无序
的景象，成为当今世界争端不休的热点地区。在这种情况下，在民间
的穆斯林中间，就产生了一种要求在伊斯兰教信仰的基础上，建立统一
的伊斯兰教共和国的呼声。这种激进的思想潮流被称为伊斯兰原教旨主
义，它旗帜鲜明地反对西方国家对中东地区和整个伊斯兰教世界的干
涉，并且在穆斯林民众之中培养一种强烈的反西方情绪和复仇心理，它
的极端表现就是恐怖主义。这种恐怖主义使得中东伊斯兰教世界与西方
基督教世界处于一种极其紧张的关系之中。
当然，伊斯兰教文明还有另外一块，那是东南亚太平洋海域的马来
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等地区。这些地区曾经长期是西方的殖民地，西化的
色彩比较浓厚，但是它的伊斯兰教信仰也根深蒂固。在今天，这些地区
也出现了一些族群冲突和宗教矛盾，但是总的说来，伊斯兰教文明的这
个分支对于整个世界格局的影响不大。
讲完了伊斯兰教世界的各个分支，我再简单谈几句非洲的情况。北
非具有悠久的文明传统，最初是古代埃及文明，后来相继被希腊化、罗
马化、基督教化，到了7世纪以后又被伊斯兰教化。伊斯兰教对这个地
区的影响非常深，以至于在经历了近两百年的西方殖民化的插曲之后，
北非地区今天仍然属于伊斯兰教世界。但是在撒哈拉大沙漠以南的非洲
腹地，至今仍然处于不太明朗的状况中。非洲的腹地和南非，在西方殖
民主义者来到以前，都处于原始状态，还没有进入文明状态。葡萄牙等
西方殖民主义者从16世纪开始，就在非洲腹地进行残酷的猎奴活动，
313把猎获的黑人当作奴隶卖到美洲，今天美洲黑人的祖先基本上都是从非
洲贩卖过去的。除了猎奴之外，西方殖民主义者对非洲腹地并不感兴趣，
但是他们对南非却非常关注。一来是因为南非地处非洲最南端，直接扼
守着好望角，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二来是因为19世纪中叶在南非发
现了巨大的金刚石矿和金矿。早在15世纪末，葡萄牙航海家迪亚斯、
达·伽马等人就发现并绕过了好望角。1652年，荷兰人打败葡萄牙人，
占领了南非南端的沿海地区，在好望角建立了海上航行站。后来英国人
也来了，与荷裔南非人打了一仗，二者分别控制着南非的不同地区。正
是由于受到西方殖民主义者的长期统治，南非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
基本加入到西方体系中。但是在南非以北、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腹地，
由于进入文明状态的时间较短，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也非常有限，再加上
内部各种族群冲突和宗教冲突不断，所以至今仍然处于贫穷落后的状态
中，发展非常缓慢。但是目前非洲内部的族群冲突和宗教冲突都是局部
性的，并非世界性的文明冲突，因此再怎么乱，也乱不了天下，对世界
格局的影响是比较小的。
(九)印度教文明的复兴
我要给大家讲的最后两个文明，就是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教文明和中
国的儒家文明。
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教文明，与西边的那两个文明相比，要单纯得多。
印度是一个古老的国家，有着几千年的文明历史。自从公元前15世纪
前后操持原始雅利安语的游牧民族大入侵之后，印度就成为一个宗教的
万花筒，最初是吠陀教，然后产生出婆罗门教，再往后又产生了佛教和
耆那教，最后则在佛教和古代婆罗门教的基础上产生出印度教。印度教
314自4世纪初创，到了8世纪以后，印度教逐渐成为印度的主流宗教，而
佛教反而传播到东南亚地区和中国、日本等地去了。印度文化是一种具
有很强的韧性的文化，20世纪中叶的印度总理尼赫鲁曾经把印度比作
一块巨大的海绵，它可以吸干一切异质的水分。自从原始雅利安语游牧
者的征服以后，印度不断地被其他民族所奴役，波斯人、希腊人、安息
人、塞种人、月氏人、阿拉伯人、突厥人，以及后来的英国人，都曾经
统治过印度。但是不论哪个民族来统治，不论这些统治者信奉什么宗教，
印度人民始终顽强地信奉着他们自己的宗教，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比
较典型的例子，比如说在16世纪的时候，一支信奉伊斯兰教的突厥人
在印度建立了莫卧儿王朝，统治者都是穆斯林，但是老百姓却信仰印度
教。后来，英国人推翻了莫卧儿王朝的统治，把印度变成了英国的殖民
地，英国人信奉基督教，但是印度人仍然信奉印度教。在18世纪以后
的殖民统治过程中，英国人一直想彻底地改造印度社会，因为印度这个
地方很重要，是战略要地和商业重镇。因此，英国人控制了印度的主权
之后，他们就对印度的上流种姓阶层进行西方式的教化。大家知道，印
度是一个等级社会，即种姓社会，最初分为四个种姓，最高的种姓叫“婆
罗门”,是祭司阶层；其次叫作“刹帝利”,是武士阶层；再次叫作“吠
舍”,主要是从事农业和商业的平民百姓；最低下的叫“首陀罗”,是
印度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这些种姓之间有着严格的界限，不同种姓之
间不可通婚，各自在法律上的地位也很不平等。后来印度的种姓制度进
一步分化，以至形成了几十种种姓。英国在统治印度时，主要对印度的
高级种姓子弟进行西方式的教化，让他们到英国去留学，接受西方的教
育，培养西方化的意识。这些人学成回国后，当然就会按照英国人的方
式来治理印度。在19世纪，印度的高级种姓子弟从小都到英国去接受
教育，回国后满口流利的英语，西装革履，整个言行举止俨然就是英国
人。所以在19世纪的时候，英国人认为他们已经基本上把印度的知识
315精英和权贵阶层都改造过来了，这些人除了肤色和血统是印度人之外，
其他各方面都俨然是英国人了。由此可见，当时印度人的西化程度是非
常高的。
但是到了20世纪初期，印度教的势力又开始复兴，尤其是圣雄甘
地，倡导一种与英国人不合作的态度，抵制机器和一切标示着西方文明
的东西，主张回归到印度教的传统中。圣雄甘地的不懈努力，极大地促
进了印度教的复兴，乃至于到了20世纪下半叶，随着印度在政治上的
独立，印度人开始自觉地向自己的文化传统回归。与19世纪相比，你
会觉得20世纪中叶以后的印度人离西方文化更远了，而不是更近了。
现在的印度政府越来越注重在印度教的基础上进行现代化建设。印度的
本土语言、传统宗教、民族服饰以及各种具有本土特色的东西都出现了
复兴之势。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提到，现
在的印度，讲英语的人只占整个人口的23在印度的很多地方，
英语已经不流行了，老百姓们都说印地语。大家看看今天，印度的很多
冲突都是宗教冲突或文化冲突，印度教与锡克教的冲突，还有印度教与
伊斯兰教的冲突，当然还有其他的文化冲突。但是总的说来，印度与西
方世界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比较好的关系，美国、英国等西方大国非常
重视印度和南亚次大陆的重要战略位置，因此印度一直是美国在南亚地
区的重要盟友。虽然美国现在也与南亚次大陆的巴基斯坦修复了关系，
但是巴基斯坦人毕竟是穆斯林，因此巴基斯坦与美国的关系，无论如何
也比不上印度与美国的关系那样密切。尽管如此，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
是，印度明显地向着传统宗教和文化回归，与19世纪的情况相比，今
天的印度人似乎离自己的文化传统更近了。
316(十)中国文明面临的文化困惑
最后我来讲讲中国文明，中国文明是与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教文明、
印度教文明同样源远流长的文明。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是儒家文化，但
是儒家不是一种宗教，虽然也有人把儒家看作是一种宗教，叫作儒教，
但是我认为儒家严格地说不是一种宗教，它主要是一种伦理体系。虽
然儒家不是一种宗教信仰，但它仍然是一种信仰，数千年来，中国人一
直都奉行着儒家的伦理规范。自从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
家，独尊儒术”,儒家就成为中国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但是儒家思想真
正定于一尊，成为中国老百姓自觉奉守的伦理体系，那是在唐宋以后的
事情。我刚才谈到了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
中所列举的统计数字，从1900年到 2000年，中国民间宗教的信仰者
从 23.5剧下降到 2.5这个所谓的中国民间宗教当然包括儒家信
仰在内。在1900年，既没有进行辛亥革命，也没有建立社会主义共和
国，那还是清朝的时候，那时全中国人民可以说都是中国民间宗教的信
仰者，其中主要是信奉儒家的伦理价值系统。但是到了2000年，儒家
的伦理规范已经没有多少人信奉了。这个变化当然与我们中国人接受无
神论的意识形态有关，从新文化运动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对儒家思想
的猛烈批判，可以说极大地伤害了儒家文化的元气。乃至于在今天，当
世界各大文明体系都在弘扬自己的文化本根、重振自己的传统信仰的时
候，唯独中国人在信仰问题上处于另外一种状态。近些年来，在经济改
革的过程中，中国民间的许多传统宗教也出现了复苏的趋势，各种佛教
寺庙、道观、土地庙、关老爷庙、观世音庙里的香火又兴旺起来了。另
一方面，近十多年来从海外又吹进了一股复兴儒学的风潮，新儒家一时
间似乎成为了一种时尚。但是，无论是那些形形色色的民间宗教，还是
317打着弘扬传统文化旗号的新儒家，都不可能成为中国现代化建设的精神
支柱。那些民间宗教带有太多的迷信和蒙昧色彩，显然不适合现代社会；
而新儒家虽然打着“返本开新”的旗帜，做了一些“返本”的表面文章，
却找不到“开新”的现实路径，这种没有经过深刻的自我批判的儒家思
想同样也不可能成为中国现代社会的精神根基。
在这种情况下，近些年来基督教信仰在中国呈现出明显的增长趋势。
今天中国的基督教徒，确切的数字不好统计，因为除了“三自”教会的信
众之外，还有许多家庭教会的信徒。但是与“文化大革命”以前的情况相比，
中国基督徒的数字确实是大大地增长了，最保守的统计也有五六千万人。
结合我们刚才所讲的世界各大宗教的历史背景，西方基督教文明由于与
伊斯兰教文明之间有着太深的历史宿怨，因此基督教信仰很难渗透进伊
斯兰教世界。印度同样具有根深蒂固的宗教传统，而且近几十年来印度
教出现了复兴的趋势，因此基督教也很难在南亚次大陆获得太大的发展。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自然而然就成了基督教期望传播的热土。当然，中
国文化自古以来就具有极强的包容能力和同化外来文化的能力，所谓“中
国特色”早已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基本特点。佛教自东汉年间入华
以后，很快就具有了“中国特色”;伊斯兰教在中国的情况也是这样。至
于基督教眼下在中国传播是否也会产生出一种有中国特色的基督教，目
前还很难说。但是，像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数千年文明传统的泱泱大国，
毕竟不能总是靠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消极方式来实现现代化的转型，
当我们对外来文化进行“中国特色”的改造之前，我们首先应该批判性
地从自己固有的文化传统中开创出一个崭新的精神根基来。
如何批判性地重铸我们自己的文化精神根基，这对于当代中国人来
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它甚至比经济的发展更加重要。对于当前方
兴未艾的全球性文化保守主义浪潮，我并不想做出任何价值评判，我只
想说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当伊斯兰教世界、印度教世界都试图在
318自己的传统文化根基之上，建设一个现代化社会的时候，中国应该做出
什么样的回应?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大问题。换句话说，中国现代化建
设的精神根基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把这个问题放在整个世界的大格局里
面来考虑，你就会感到这个问題的严重性了。大家不要以为现代化只是
一个经济发展的问題，只是一个GDP的增长问题，现代化更重要的是文
化的现代化。像中国这样有着数千年文明传统的泱泱大国，在进行现代
化转型时将以什么作为自己的精神根基，这是放在每一个中国人面前的
大问題。一个没有独立的文化精神根基的民族是一个可悲的民族，全球
化时代的竞争最后和最关键的将是文化的竞争。大家想想美国这个国家，
它的科学技术不可谓不发达，它的现代化程度不可谓不高，但是当今美
国竟然有80人信仰上帝，有40人经常要去教堂，这说明了什么
问题?这说明美国虽然在科学技术和经济方面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是这
个民族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文化传统，这一点是发人深省的。如果我们只
是一味地发展经济，完全不去考虑如何重铸自己的精神根基，最后我們
很可能成为一个无根的民族。我们倒是富起来了，经济也强大了，但是
我们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文明?我们的文化独特性在哪里?这的确是一
个严重的问题!
我今天讲座的目的，就是要让同学们从宏观上了解当今世界格局背后
的宗教文化背景，从而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发展趋势有一种更加深刻的认
识，对我们自己文明的未来命运有一种更加深切的责任意识。大家可以
听出，我嗓子已经嘶哑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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