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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爱琴文明与希腊神话传说
一、克里特与迈锡尼
克里特文明
从历史渊源上来看,西方文明最初的发源地可以追溯到位于爱琴海南端入口处的克里特岛。

早在公元前2800年左右,铜和青铜制造法就从小亚细亚的腓尼基传入克里特,此后不久(300年后,大约在公元前2500年前后),在克里特岛中央的克诺索斯地区就出现了一个因为传说中的米诺斯王以及他的那座扑朔迷离的迷宫而得名的米诺斯文明1尽管在希腊神话传说中有许多关于米诺斯王的故事(例如米诺斯迷宫和米诺陶洛斯牛的传说等),但是米诺斯更可能是克里特国王们的一个普遍称号。威尔·杜兰认为∶"我们称他为米诺斯,但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许,这个字只是一个头衔,就像法老和恺撒一样,包括了许多国王。"见【美】威尔·杜兰著,幼狮文化公司译∶《世界文明史·希腊的生活》上册,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16页。。
由于克里特岛位于东地中海的中心位置,它与欧洲(希腊)、小亚细亚以及非洲(埃及)均仅仅相隔一段极易航行的海上距离,因此从产生之初,米诺斯文明就与周围地区,尤其是与爱琴海沿岸地区保持着密切的文化联系,这种联系使得整个爱琴海世界在文化方面表现出一种普遍的相似性和同源性。由于这个缘故,文化学家和历史学家们通常也把克里特文明以及后来出现的迈锡尼文明一起统称为爱琴文明。
著名游吟诗人荷马对克里特岛赞美道∶"有一个地方名叫克里特,在葡萄紫的海水中央,地方美好肥沃,四周被水环绕,那里的居民,多得数都数不清,有九十个城镇,不同语言的种族都杂居在一起………."2【古希腊】荷马著,杨宪益译∶《奥德修纪》,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244页。环抱着克里特岛的爱琴海世界气候宜人,风景秀丽,深蓝色的大海中镶嵌着无数个宝石一般闪烁的岛屿。良好的海洋环境使得克里特人选择了远比陆地跋涉更加便捷、省力的航海出行方式,而起伏的海岸线和密布的海岛则为避难的船只提供了天然的停泊港湾。
与优越的海洋条件相比,爱琴海世界的陆地环境却要恶劣得多,克里特岛、希腊半岛和爱琴海各岛屿上的土地大多都是不适宜耕作的山谷和丘陵。再加上降雨量不足,水源匮乏,无法满足大面积的灌溉需要,因此农作物主要为橄榄、葡萄等较能耐得住干旱的品种。
优良的海洋环境和贫瘠的土地资源之间的巨大反差使得克里特的居民更加热衷于航海业和商业,他们通过发达的海上运输业,将本土出产的橄榄油和葡萄酒运往小亚细亚、西亚和埃及,然后再换回本土所短缺的金属、谷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发达的航海业使克里特人得以广泛地吸取地中海周围那些水平较高的文明地区——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辉煌文化成果,从而促进了自身的文化繁荣。据历史学家们推测,克里特岛上最初分布着一些彼此隔绝的酋长部落,随着兼并战争的发展,克诺索斯地区的米诺斯王力挫群雄,脱颖而出,统一了克里特岛。到了公元前1700年以后,米诺斯文明进入了发展的鼎盛时期,并且确立了在爱琴海乃至地中海世界的海上霸权。在海外贸易活动的刺激下,克里特的宫殿建筑和艺术创造活动也达到了空前繁盛的水平,尤其是克诺索斯的米诺斯王宫,因其精美豪华和结构复杂而著称于世。它是一座集宴会厅、起居室、贮藏室、工作室、会议厅和政府办公室于一体的大迷宫,其间点缀着曲径通幽的艺术回廊和花草盛开的宫中庭园。1900年英国著名考古学家伊文思博士发掘了这座几经破坏又几经修复的古老宫殿,它那气势宏大的建筑规模和精美细腻的艺术风格,曾一度令欧洲人叹为观止,并且在考古学界掀起了一场发掘米诺斯文明的热潮。

西方一些学者根据语言学方面的证据推断,最早进入克里特岛的一支移民皮拉斯基—克里特人可能是在公元前三千纪的上半叶从安纳托利亚的东部和叙利亚的北部迁徙而来。他们同时也强调克里特的居民成分是十分复杂的,这种民族混杂的结果就产生了"惊人的米诺斯文明"3参见【捷克】赫罗兹尼著,谢德风、孙秉莹译∶《西亚细亚、印度和克里特上古史》,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305~306页。。克里特文明在公元前2500—前1450年这段时间,曾向希腊半岛、安纳托利亚的沿海地区(如米利都等地)和爱琴海诸岛进行文化辐射和殖民活动,并与埃及和地中海东岸地区有着广泛的贸易往来。瓦斯在《早期爱琴文明》一书中认为,在米诺斯文明的雏形中有着强烈的埃及成分,究其原因,可能是由于埃及第一王朝和第五王朝时期的一些社会动乱使得许多沦落的埃及人来到克里特去寻求和平;或者是由于冒险的克里特土著水手在向南航行的途中被一阵风暴刮得偏离了航道,从而发现了尼罗河谷的文明并从中得到了启示。无论这种关于米诺斯文明的"埃及起源说"能否成立,在早期米诺斯文明中确实打上了浓重的埃及文化烙印,这种文化影响在以迷宫、半人半兽的神怪和代达罗斯式的能工巧匠为其显著特点的米诺斯神话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米诺斯文明以物产精美而著称于世,它所生产的陶器、金银制品、匕首等物均深受地中海沿岸居民的欢迎。自公元前三千纪末期开始,米诺斯文明——它的势力范围和影响已扩及希腊大陆和爱琴海沿岸地区——先后受到来自西亚的野蛮民族和来自希腊北部的印欧语诸游牧部落的侵犯。这些侵犯虽然冲垮了米诺斯文明在希腊大陆上的藩篱,但是它们并没有直接威胁到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明,反而使它因为文化交融而大放异彩。上述的那些精美物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文化交融的结果,而灿烂辉煌的克里特文明本身也是埃及、西亚、小亚细亚以及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等多种文化相互交融、氤氲化生的结果。

现代西方人往往将希腊文明看做是自己的文化家园,而希腊文明又与爱琴文明有着明显的渊源关系,因此西方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对于这个如同传说中的米诺斯迷宫一般扑朔迷离的克里特文明有着浓厚的兴趣。1873年,一位痴迷于荷马史诗的德国富商亨利·施里曼在土耳其境内发掘了特洛伊城的遗址4施里曼发掘的这个遗址后来被证实只是建立在特洛伊遗址之上的后期城市,而不是荷马史诗中所描写的特洛伊城本身。;1900年,英国考古学家伊文思又在克里特岛北部的克诺索斯发现了传说中具有"迷宫"之称的米诺斯王宫遗址,并且发掘出1600多块刻有克里特铭文的泥板。经过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们的不懈努力,这些泥板上的乙系线形文字终于在1952年被一位英国建筑学家文特里斯完全破译,从而在很大的程度上驱散了长期以来笼罩在克里特文明和迈锡尼文明之上的迷雾。根据这些文字资料和大量文化遗物推测,迄至迈锡尼文明在公元前12世纪被南下的多利亚人摧毁为止,爱琴文明至少已经存在了1300多年的时间。(图1-3)
严格地说,真正的爱琴文明主要是指发源于克里特岛的米诺斯王国,这个王国在公元前17—前15世纪达到鼎盛时期,建立起势力范围广及爱琴海各岛屿和南希腊半岛的"米诺斯海上霸权"国家,并成功地融合了最初入侵的一些野蛮民族。但是到了公元前15世纪左右,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使得辉煌的米诺斯王国迅速衰亡,克里特的许多居民点几乎同时被焚烧殆尽,克里特文明如同它的出现一样神奇地消失了。关于这次大灾难的原因,众说不一,有人认为是一次强烈的地震所致,更多的人则认为是来自希腊北部的阿卡亚人的"火与剑"所造成的浩劫。
迈锡尼文明
就在克里特文明衰落的同时(或者稍早一些时候),在希腊本土上出现了另一个新兴的文明形态——迈锡尼文明。迈锡尼位于希腊伯罗奔尼撒平原的东北角,在公元前16世纪以后逐渐成为希腊大陆和爱琴海地区的文明中心。迈锡尼文明是由一支来自北方的印欧语系游牧民族——阿卡亚人所建立,因此迈锡尼文明实际上是北方游牧文化与克里特文明相融合的结果。而那些自称为阿卡亚人的游牧征服者,就是最初的希腊人。
迈锡尼文明虽然在文化上对克里特文明多有借鉴,但是在文化成就方面却比后者大为逊色。考古学的研究表明,迈锡尼人在墓葬、居室、城市防御等方面均与克里特人有着较大的差别,他们尤其因为修建一种规模宏伟的巨石城堡和狮子门而著称,这种被称为"库克罗比亚"(Cyclopean)的巨石建筑据说是由希腊神话中的独目巨人库克罗普斯所建,它的出现反映了迈锡尼人防御外敌的需要和炫耀武功的心理。
作为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阿卡亚人已经开始崇拜宙斯和奥林匹斯神族的诸神,这些作为征服者的神祇明显地不同于爱琴海世界的那些从事生产活动的神祇。阿卡亚人对爱琴海地区的血与火的征服活动构成了希腊英雄传说的历史原型,那些传说中的阿卡亚英雄和国王们,如阿伽门农、阿喀琉斯、奥德修等,成为荷马史诗和稍晚的"系统叙事诗"中的主人公。《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等史诗中所讲述的故事,不过是对迈锡尼时期曾经发生过的战争场面——这种战争场面恰恰反映了两种异质文化之间的尖锐冲突和痛苦融合过程,以及对航海冒险活动的一种神话化的渲染,是对逐渐淡漠了的阿卡亚人英雄业绩的一种夸张式的缅怀。
迈锡尼文明是爱琴文明的苟延残喘的孑遗,同时也预示着一种新文明的曙光。到了公元前12世纪末期,一些来自北方的更野蛮表的印欧语系游牧入侵者多利亚人冲入了希腊半岛,摧毁了迈锡尼文明,并且使爱琴海地区陷入了长达三个多世纪的"黑暗时代"。(图1-4)这个"黑暗时代"通常也被称为"英雄时代",因为荷马史诗和其他一些英雄传说都是在这个时期形成的。在这个时期里,辉煌瑰丽的文明湮灭在蛮族愚昧的习俗和暴戾的野性之中,这种野蛮晦暗构成了两个具有历史渊源关系的文明之间蜕化嬗变的中介环节。"黑暗时代"是野蛮粗犷的多利亚人在爱琴文明的亡灵(特别是迈锡尼时期兴起的奥林匹斯多神教)的感召下逐渐步入文明的时代,在经历了300多年的"阵痛"之后,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一个崭新的希腊城邦文明崛起于爱琴海世界。

二、希腊神话传说的源流
希腊神话传说以形态优美、谱系分明而著称,它是许多不同民族和地区的神话传说相互混杂和历史演化的结果,这些神话传说最初是彼此独立的和形态各异的,通过种种历史机缘和持续不断的文化交往、融合活动而逐渐趋同扬异,并且通过人为的系统化改造过程而最终形成统一的神谱和英雄传说。在古代希腊,这种系统化改造工作的完成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黑暗时代"末期的那些游吟诗人,如荷马和赫西俄德等人。
早在希腊入侵者到来之前,爱琴海的克里特文明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流传甚广的神话传说,这些神话传说有的随着克里特文明的毁灭而消失了,另一些则在迈锡尼时期与阿卡亚人的神话传说相融合。例如希腊神话中关于米诺斯迷宫和米诺陶洛斯(人身牛首的怪物)的传说、关于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的爱情故事,以及关于代达罗斯与其子伊卡罗斯用蜡制羽翼飞离迷宫的悲剧,等等,都与克里特的古老神话有着一定的渊源关系。而这些关于迷宫、半人半兽的神怪、斗牛游戏(忒修斯杀死米诺陶洛斯的故事即是斗牛游戏的神话反映形式)、代达罗斯式的能工巧匠,以及航海活动的神话内容,显然是与埃及和地中海世界的生活方式和风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例如,米诺陶洛斯之类的半人半兽的神怪无疑是从埃及的哈梭、斯芬克斯等形象中沿袭而来的,而希腊神话中以堤丰俄斯与厄喀德娜为双亲的怪物神族也明显地带有埃及神话的痕迹。
在公元前二千纪初叶或中叶,当野蛮的印欧语游牧者从亚欧大陆进入希腊半岛时,他们带到希腊来的仅仅是一些非常简单而零散的神祇传说。可以相信,奥林匹斯神族中的某些神(如宙斯、赫拉、阿波罗、阿尔忒弥斯、赫耳墨斯等)和英雄(如赫拉克勒斯——他是较晚进入希腊地区的多利亚人所崇拜的英雄)是与印欧语入侵者一同进入希腊地区的,这些印欧语入侵者——主要是后来建立了迈锡尼文明的阿卡亚人——在深入伯罗奔尼撒和爱琴海地区之前,曾在希腊北部的马其顿和帖撒利等地滞留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奥林匹斯山就位于帖撒利之北。因此,在阿卡亚人建立起迈锡尼文明之前很久,他们就开始崇拜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西方神话学家们根据考古学和语言学的证据而认定,作为至上神的宙斯是阿卡亚人的杰作,同样的至上神也存在于其他印欧语入侵者的神话中5一位研究希腊神话的专家M.H.詹姆森写道∶"所谓至高无上的宗教形象,却是印欧人的遗产。宙斯、印度的帝奥斯·皮塔尔、拉丁的尤皮特,均属之;他们被视为天界现象之神以及所谓'父亲'。"参见M.H詹姆森∶《古希腊神话》,载【美】塞·诺·克雷默著,魏庆征译∶《世界古代神话》,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202页。。

到了迈锡尼时期,克里特的优雅精巧和扑朔迷离的神话开始被粗犷勇武的英雄传说所取代,这些英雄传说是对阿卡亚入侵者的丰功伟绩的一种夸张式的渲染和回忆,同时也于其中糅杂了地中海地区(包括小亚细亚、西亚、埃及和克里特)流传已久的神话传说。迈锡尼时期是阿卡亚人英雄传说的全盛时期,在此期间,北方印欧语神话与地中海神话的冲突和融合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关于奥林匹斯神族与提坦神族以及巨灵神之间惊心动魄的战斗,关于宙斯取代克洛诺斯的神界统治权的故事,以及彼此对立的诸神最终都被纳入到统一的神谱之中的结局,这些都反映了神话的这种悄无声息同时又激烈异常的冲突、融合过程。
从现实历史的角度来看,不同神族之间的激烈战斗恰恰揭示着这样一个正在被淡忘的历史事实∶即印欧语游牧者(阿卡亚人、多利亚人等)对爱琴海世界的血与火的征服活动。神灵之间的战斗与英雄们的征战故事(如特洛伊战争、七雄攻忒拜等)交相辉映,均反映了迈锡尼时期粗犷遒劲的时代精神和不同文化相互糅合的时代特点。荷马史诗中所歌颂的正是阿卡亚人的那些以征服和宴饮而著称的神与英雄。与被征服者的神话不同,奥林匹斯神话的主要内容不是生产而是战争,不是劳作而是享乐,它是征服者的神话。正如阿卡亚英雄奥德修所言∶"我不喜欢干庄稼活,也不喜欢管理家务,养儿育女;我只喜欢摇桨的船舰,战争和锐矛利箭,那些使人害怕的武器;天神使得我爱好这些东西;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爱好。"6【古希腊】荷马著,杨宪益译∶《奥德修纪》,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77页。
威尔·杜兰在其巨著《世界文明史》中写道∶"在荷马的著作里,关于以上诸神(指爱琴海地区的古老神祇——引者注)的资料何以很少,而对于奥林匹斯山诸神的资料却那样丰富呢?可能因为奥林匹斯山诸神随阿卡亚人和多利亚人同来,遮掩了迈锡尼和居住地下的诸神,也就是说,先前的神和崇祀他们的人,都被后来的神和后来的人征服了···被击败的神并没有被消灭,而是退居于臣属地位,他们惨痛地退隐地下,仍被一般人民所崇拜,而获得胜利的奥林匹斯山诸神,则高居山顶,接受贵族的崇祀。"7 【美】威尔·杜兰著,幼狮文化公司译∶《世界文明史·希腊的生活》上册,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页。
在迈锡尼时期和稍晚的"黑暗时代"的希腊神话传说中,地中海世界的神话和北方印欧语世界的神话、出没于波涛汹涌的海洋之上的神灵和出没于茂密幽深的丛林之间的神灵、半人半兽的古老神怪和与人同形同性的新神,均被纳入到一个统一的神系之中。许多具有相近特点的神灵被合并为一个神,但是仍然保留着不同的别名。这种现象恰恰说明了希腊神话传说从扑朔迷离、源流繁杂到彼此贯通、融为一统的发展演化过程,而神话传说的这个相互交融过程不过是对迈锡尼时期和"黑暗时代"希腊民族大融合的历史过程的观念形态反映。
总之,呈现于后世人们面前的那个美丽而明晰的希腊神话传说是历史融合的结果。在它之中,既包含着东方——埃及、巴比伦、赫梯等神话的神秘主义色彩(这种色彩尤其明显地保存在希腊民间的各种神秘祭如厄琉西斯崇拜、奥尔弗斯崇拜中),也包含着爱琴海世界的古朴特色,同时又融入了北方印欧语入侵者的粗犷勇武风格。
三、赫西俄德的《神谱》
在"黑暗时代"的末期,将逐渐黯淡的克里特、迈锡尼神话传说传给希腊人的主要是赫西俄德的《神谱》和荷马的两部史诗。他们通过一种开创性的编纂整理工作,把一个系统化了的美丽无比的希腊神话世界呈现在走出"黑暗时代"的希腊人面前,从而使希腊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生息在赫西俄德和荷马的世界中。
西方"历史之父"希罗多德认为∶"赫西俄德与荷马的时代比之我的时代不会早过四百年;是他们把诸神的家世教给希腊人,把它们的一些名字、尊荣和技艺教给所有的人并且说出了它们的外形。"8【古希腊】希罗多德著,王嘉隽译∶《历史》上册,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34~135页。
希腊世界是生息在赫西俄德和荷马所展现的神话因素中,神既是人的理想,同时又与人生活在一起。希腊人在追溯自己的家族谱系时也相应地整理出一套神的谱系,因为希腊人相信作为自己祖先的英雄们必定有一个神的起源。英雄的诞生往往是由于如下情形∶神看中了人间的某个女子(或男子),于是就与之结合,他们爱情的结晶就是某个英雄。在赫西俄德的《神谱》中,在叙述了神祇的谱系之后,也曾开具了一个男神与凡间女子或女神与凡间男子相结合而产生的英雄名单。例如宙斯与人间女子阿尔克墨涅相结合,生了战无不胜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海洋女神忒提斯与忒萨利亚的英雄珀琉斯相结合,"生下了杀人无数的狮子般勇猛的阿喀琉斯"。希腊的那些显贵家族,如伯罗奔尼撒家族、阿耳戈斯家族、忒拜家族等,甚至包括被后来的罗马人奉为始祖的艾涅阿斯,以及希腊美女、特洛伊战争的祸根海伦,都能够追溯出一个神的起源。总之,在希腊人眼里,神与神的后裔是神,而神与人的后裔则是英雄,这些英雄往往又被当做王者的始祖。"宗教加强了贵族的统治权力。对于头目们最常用的形容词是∶'宙斯所生的','宙斯所养的'。许多头目们吹嘘他们远祖的谱系,都是上溯到宙斯为止。荷马史诗中每一个主要的英雄都是与奥林匹斯的某一个神结伴相随的"。9【苏】IO.ⅡI.弗兰采夫主编,文运、王罐等译∶《世界通史》第一卷,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911页。
按照这种家族起源的解释方式,自然而然地从英雄谱系 上溯到诸神的谱系。与东方一些民族的神话相比,希腊神话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谱系分明,这一点当然主要应归功于"黑暗时代"末期(约公元前9—前8世纪)的游吟诗人赫西俄德。他在《神谱》这首长诗中把民间流传的纷繁凌乱的原始神话缀集为具有内在一致性和连贯性的体系神话,将一幅清晰明白的神族血缘谱系和人间英雄根源呈现于后世人们的眼前。
与任何一种神话相似,希腊神话最初也是从混沌开始的。最原始的神卡俄斯(混沌)还不是一个人格神,尚无性别之分,实际上它构成了诸神由以产生的原始背景。在卡俄斯之后产生了大地之母该亚,以及地狱之神、爱神、黑暗和黑夜等神。大地之母该亚"未经甜蜜相爱"就生出了天宇之神乌兰诺斯、大海之神蓬托斯,以及山川河流之神。她又与自己的儿子乌兰诺斯相结合(这种婚姻方式反映了原始的乱婚状况),生出了提坦神族的十二位神,这些神由于身材巨大,所以被称为"提坦"(Titan)。由于受到一种"命运"的启示,乌兰诺斯知道在他的孩子中间将有一个会取代他的统治,于是他就把自己与该亚所生的提坦神全部打入地狱。但是唯有小儿子克洛诺斯在母亲该亚的保护下躲过一劫,他长大后,就用一把巨大的镰刀阉割了父亲乌兰诺斯(这种说法反映了古代生殖崇拜的风气),解放了地狱中的提坦神,并取代了乌兰诺斯在神界中的统治地位10【古希腊】参见赫西俄德著,张竹明、蒋平译∶《工作与时日、神谱》,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29~30页。。
成为新一代神王的克洛诺斯又与其姊瑞亚相结合(这种婚姻形式与乌兰诺斯和该亚的婚姻相比显然是一种进步),生下了灶神赫斯提亚、农神得墨忒耳、脚穿金鞋的赫拉(她后来成为宙斯的妻子和奥林匹斯神族的王后)、地狱之神普路同、大海之神波塞冬和雷电之神宙斯11克洛诺斯与瑞亚所生的这六个神和宙斯的几位子女如太阳神阿波罗、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锻冶之神赫淮斯托斯、美神阿佛洛狄忒、战神阿瑞斯、智慧女神雅典娜、神的使者和商业之神赫耳墨斯等一同构成了奥林匹斯神族。。
尽管克洛诺斯预先知道他的统治将要被自己的一个儿子所推翻,其情形就如同他曾经推翻了父亲乌兰诺斯的统治一样,而且他为了防止这一悲剧的重演,将自己的孩子们一一吞入腹中,但是最小的儿子宙斯仍然在母亲瑞亚的保护下幸免于难,并且最终战胜了克洛诺斯,强迫他吐出了吞入腹中的孩子们(在这个故事中已经蕴涵着命运是不可抗拒的这一深刻的思想)。制服了克洛诺斯以后,宙斯和奥林匹斯诸神又与提坦神族的其他神祇们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并在百臂巨人的帮助下取得了全面胜利,从而最终确立了奥林匹斯神族的统治地位。
从文化学的角度来看,赫西俄德的《神谱》具有两方面的重要意义;第一,它通过神系的生殖原则反映了一种朴素的宇宙起源论和自然演化观;第二,它蕴涵着一种以自我否定为动力的社会进化思想。
从第一方面来看,希腊神话的神谱不仅仅是神的家族史,同时也反映了希腊人的宇宙生成观和自然观,神的衍生和交替也就是自然过程的发生和演进。从最原始的神卡俄斯(混沌)到宙斯,绝大多数神都象征着某种自然现象(如地神、天神、黑夜、白昼、死神、海神、河神、地狱、冥王、雷电之神等)。这种自然的分化和演进过程一直延续下来,只是到了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斯神族中,神才脱离了自然性而获得了社会性,才产生了诸如战争之神(阿瑞斯)、商业之神(赫耳墨斯)、锻造之神(赫淮斯托斯)、法律的赋予者和智慧女神(雅典娜)、文艺的保护者(阿波罗和缪斯)、美神(阿佛洛狄忒)、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以及正义女神、美惠女神和命运女神等代表社会现象的神祇。这种通过神系的生殖原则来说明宇宙起源和自然演化过程的神话思维图 景,构成了哲学和科学产生之前人们唯一的世界观。
从第二方面来看,以内在的自我否定作为神系延续和发展的契机是希腊神话的又一个基本特征。从赫西俄德的《神谱》中可看到,希腊神王的更迭是通过一种自我否定的暴力方式实现的∶老一辈的神王生下儿子并囚禁或吞食他们,幸免于难的儿子在母亲的支持下起来反抗父亲并取代他的权威。从乌兰诺斯到克洛诺斯,从克洛诺斯到宙斯,所经历的过程都大体相同。宙斯也同样面临着被新一代神所否定的可能性,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普罗米修斯》三部曲的一个潜在主题,就是这种借助于神权更迭机制而展现自身的"命运"。后来虽然由于普罗米修斯的妥协(这种妥协实际上是埃斯库罗斯本人的妥协),审斯避免了被取代的可怕后果12根据"命运",宙斯如果与大海女神忒提斯结婚,他们的孩子将成为比宙斯更强大的神。由于普罗米修斯泄露了天机,宙斯避免了这场可怕的婚姻。忒提斯后来与人间英雄帕琉斯结婚,他们所生的儿子就是希腊最勇猛的英雄阿喀琉斯。,但是这种内在的自我否定的发展契机在整个希腊神话中却是一以贯之的,神的家族也通过这种连续的叛逆行径而不断发展和进化。这种维持神系更新和发展的自我否定机制使希腊神话表现出一种新陈代谢的社会进化思想,而在背后决定着诸神的兴衰泰否的就是那个不出场的"命运"。在希腊神话中,新旧神之间的对抗和权力更迭并不具有道德含义,它只是表现了一种自然的进化过程。这种通过"命运"的"看不见之手"来实现神系更迭和自然进化的思想,构成了希腊神话中最深刻的思想,同时也成为整个西方文化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不断实现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的形而上的动力。
四、荷马史诗与"系统叙事诗"
赫西俄德的《神谱》梳理了众神的谱系,然而在希腊神话与传说中,真正扮演主角并且常常能以其崇高的行为而引起人们敬仰的,并非那些高处于奥林匹斯山上、常常到人间来滋生是非的神祇,而是那些叱咤风云、勇往直前,傲然立于天地之间的英雄。因此,真正使克里特、迈锡尼时期的那些旷世英雄的丰功伟绩得以流传至今的重要媒介,就是荷马的两部不朽史诗。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将英雄传说与神界故事糅杂在一起,向后人们展现了一幅波澜壮阔的英雄史诗。这两部史诗所记载的故事都是对迈锡尼时期曾经发生过的战争和航海活动的一种神话化的渲染,是对阿卡亚人已往英雄业绩的赞美讴歌。
《伊利亚特》描写了特洛伊战争第十个年头所发生的故事∶希腊联军中最勇猛的战士阿喀琉斯为了战利品——一个女奴的分配问题与联军统帅阿伽门农发生了不可调和的争执,在怒不可遏的情况下他发誓退出了战斗。由于阿喀琉斯的退出,阿卡亚人斗志低落,在战场上节节败退。阿喀琉斯的挚友帕特洛克罗斯为了挽回败局,穿上阿喀琉斯的甲胄上阵厮杀,却不幸丧命于特洛伊英雄赫克托耳的投枪之下。好友的死大大地激怒了阿喀琉斯,使他"落进了漆黑的绝望深渊"。在一阵疯狂般的痛苦之后,阿喀琉斯重新披挂上阵,为友复仇。尽管他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曾预言赫克托耳的死期将是他自己断命的前兆,阿喀琉斯仍然坚持要向赫克托耳寻仇,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
愤怒的阿喀琉斯在特洛伊城前杀死了曾经不可战胜的赫克托耳,并且把他的尸体拖在战车后面于特洛伊城前来回奔驰,以此来炫耀自己的赫赫威风。史诗最后以阿喀琉斯将赫克托耳的尸体归还给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以及特洛伊人为赫克托耳举行盛大葬礼而结束。
《奥德修纪》描写了特洛伊战争结束之后希腊英雄奥德修(Odysseus,一译俄底修斯)经历千辛万苦重返家园的故事。这些故事充满了神奇诡谲的异国情调和惊心动魄的冒险经历,无疑是对古代希腊人在爱琴海世界(包括小亚细亚和西亚)游历探险事迹的浪漫化写照。史诗中所展现的种种凶险奇遇,如令人忘怀故乡的食荷者之国、凶残愚昧的独目巨人波吕斐摩斯、将人变为动物的巫女喀耳刻、以美妙的歌声引诱航海者触礁的塞壬女妖、不可亵渎的太阳神之牛、卡吕普索的永生之岛等,均被智慧勇敢的奥德修逐一化险为夷。奥德修怀着强烈的思乡之情和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在雅典娜的帮助之下,终于返回到自己的家园伊大嘉岛。史诗的后半部讲叙了回到故乡的奥德修如何施计杀死了那些趁他远征特洛伊之机而觊觎其妻子和财产的伊大嘉纨绔子弟,在离家二十年后与妻子及家人再度团聚的故事。
尽管考古学界在关于特洛伊城原始遗址的问题上仍然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但是有许多事实已经得到了澄清,例如迈锡尼人是一些说印欧语的希腊人,他们已经开始崇拜宙斯和一些奥林匹斯体系的神祇,在公元前14世纪以后他们开始使用一种乙系线形文字(这是一种介乎于象形文字和字母文字之间的过渡型文字)来记载社会生活中的事务,并且用巨大的石块来修造建筑物。虽然人们至今仍然未能找到特洛伊战争的真正遗址,但是类似的战争在迈锡尼时期肯定发生过,而且不止一次,这一点是完全可以确定的。
公元前12世纪左右,居住在希腊半岛北部的更为野蛮的多利亚人开始向伯罗奔尼撒大举进犯,不久即毁灭了迈锡尼文明,使整个希腊地区陷入了混乱状态。乙系线形文字被废弃了,希腊人似乎又坠入了文盲状态。直到公元前8世纪左右,腓尼基字母文字的传入才再度把希腊人带入到文明生活之中。而荷马的两部史诗、赫西俄德的《神谱》、《列女传》等作品正是在这种文化复兴的背景下产生的,它们明显地表现了处于“黑暗时代”尽头的希腊游吟诗人对于逐渐被淡忘了的那个辉煌时代(迈锡尼时代)的无限珍惜和赞美的追忆之情。
公元前8世纪以后,当新兴的希腊城邦文明逐渐从“黑暗时代"的文化废墟中生长出来时,与城邦的殖民化过程相伴随的文化形式就是“系统叙事诗”。“系统叙事诗”是古希腊史诗之一,以神话和英雄传说为内容,盛行于荷马和赫西俄德之后的时期(约公元前7—前6世纪),其中较著名的有《塞浦路斯之歌》(描写三女神的金苹果之争和特洛伊战争的起源)、《埃提奥皮斯》(描写阿喀琉斯与阿马宗女王彭忒西勒亚和埃塞俄比亚国王门农的战斗以及阿喀琉斯被帕里斯之箭射中致命之处———脚踵而死的故事)、(图1-11)《小伊利亚特》和《特洛伊失陷记》(这两部作品都描写了阿喀琉斯死后希腊诸英雄继续与特洛伊人战斗并最终以木马计攻陷特洛伊城的故事),以及《归来》(描写特洛伊战争结束后除奥德修以外的希腊英雄返回家园的种种经历)等等。这些叙事诗将分散凌乱的希腊民间神话传说联系为彼此相关的有机体系,并且填补和充实了荷马史诗和赫西俄德作品中的许多忽略处与空缺处。因此,"系统叙事诗"与荷马史诗、赫西俄德作品一样成为古典时代希腊悲剧和文学的重要题材来源。
如果说荷马史诗以神话化的方式追忆了迈锡尼时期的英雄传说,赫西俄德的《神谱》以系统化的方式将流传于民间的散乱神话片段缀结为一个有机的体系神话,那么稍后出现的“系统叙事诗”则把某些英雄的家族历史和不幸遭遇当做叙述的主题,并且开始明显地突出命运和神谕的重要性,从而具有了最初的悲剧色彩。
就此而言,这些叙事诗构成了从向往邈远国度和神奇际遇的古老民间传说(如特洛伊战争或奥德修历险记等)向悲壮凝重的希腊悲剧——它的重要主题就是英雄家族的厄难命运——过渡的重要中介。例如,关于伯罗奔尼撒家族的故事、忒拜家族的故事,以及诸如此类的命运悲剧,都已经在"系统叙事诗"中初现端倪。在这些叙事诗所展现的每一个英雄家谱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这只无形的然而却发挥着不可抗拒的巨大作用的手就是所谓的命运。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系统叙事诗”和紧随其后产生的希腊悲剧所讲述的内容,大多取材于以血缘关系维系的氏族社会向以财产关系维系的公民社会转化时期的传说。这种以典型化的形式表现为英雄个人厄运的悲剧故事,实际上只不过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许多家族悲剧故事的缩影。在从公元前12世纪——前8世纪的民族大迁徙和大融合的社会转型期间,每一个古老家族都不可避免地面临着解体和重构的考验,这就是它们共同的历史命运。在"系统叙事诗"和希腊悲剧中,这种共同的历史命运则以一种艺术化的方式再现为英雄个人的不幸遭遇,而且已经隐含着这样一种深刻的思想:英雄的悲剧性遭遇并非由于其个人的道德因素,而是由于一种人力无法控制的客观必然性(命运)所造成的。这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决定论思想正是重大的历史转型时期个人与家族面对社会剧变时的现实心理写照。

重点与难点∶
1.爱琴文明与希腊城邦文明之间的文化联系。
2.希腊神话的源流与谱系。
思考题∶
1. 如何认识古代希腊文明的时间跨度和空间范围?
2.赫西俄德的《神谱》具有什么文化学意义?
3."荷马史诗"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参考书目∶
1.柯特勒尔著,卢剑波译∶《爱琴文明探源》,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2.赫西俄德著,张竹明、蒋平译∶《工作与时日、神谱》,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
3.荷马著,罗念生、王焕生译∶《伊利亚特》,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4.荷马著,杨宪益译∶《奥德修纪》,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