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通论知识
§1.斐 到此为止我们已谈了观念和代表观念的语词。现
在让我们来谈知识，那是观念所提供的，因为知识只是在我们的观
念上运转。§2.而知识无非是对我们两个观念之间的联系与符合
或对立与不符合的知觉。不论我们是想象、猜测或相信，都永远是
这样。例如我们就用这方法察觉到白不是黑，以及三角形的三内
角与它们的等于两直角之间有一种必然联系。
德 知识还被当作更一般地来看待的，所以在达到命题或
真理之前，在观念或名词方面也已有知识。并且我们可以说，那
注意地看了更多动植物的图片，更多器械图样，更多关于房屋或
堡垒的描写或表现，读了更多精彩的小说，听了更多奇异的故事
的人，这样一个人，我说，就比另一个人更有知识，即使人家向他
描绘或叙述的这一切，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因为，他所具有的在
心中呈现出很多明确而现实的概念或观念的习惯，就使他更适
于来设想别人向他提出的东西，并且他肯定会比另一个什么也
413第四卷 论知识
没有看过、读过或听过的人更有教养和更能干，只要在这些故事
和表现中，他不要把并不是真的东西当作真的，以及这些印象不
会妨碍他来分辨实在的和想象的，或现存的和可能的。就因为
这样，宗教改革时期多多少少属于拉梅派①的有些逻辑学家的说
法是一点不错的，他们说，那些推论法(Topiques②)或发明的顺序
(lieus d'inventions)(他们称之为argumenta——“论证"),对于解
释或很详细地描述一个不复杂的论题，即一件事物或一个观念，和
对于证明一个复杂的论题，即一个论纲(Thèse),命题或真理，是
一样有用的。甚至一个论纲，也可以加以解释以使人很好地认识
其意义和力量，而并不涉及它的真理或证明，如我们看到的那种解
释圣经的某些段落的说教或布道的讲演，或者那些关于民法或教
会法的某些条文的讲义或讲话就是这样，它们的真理性是预先已
假定了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有些论题是介乎观念和命题之间的。
这就是有些只问是或否的问题；这些是最接近于命题的。但也有
一些是问如何以及有关情况之类的，这些要成为命题就有更多要
① 拉梅，Pierre de la Ramee,拉丁名Petrus Ramus,1515-1572,法国的哲学家和
逻辑学家，竭力反对经院哲学家所讲的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想制定一种把逻辑和修辞
结合起来的更简单而更有根据的逻辑学。在他之后逻辑学家就长期分为“拉梅派”和
“反拉梅派”。也有一些“半拉梅派”,如亚尔斯台德(Alsted,1588-1638)等。这里所指
的也许就是亚尔斯台德，他就把 argumentum分为argumentum simplex(即莱布尼茨所
说的Theme incomplex——不复杂的论题)和argumentum complexum(Thème com
plexe——复杂的论题)。
② Topiques一词源出希腊文 Toπisu,本义通常是指有关于位置或地位的，亚里
士多德的一篇逻辑著作名为"Topiques",通常译作《正位篇》,据他自己说这是指从得到
一般认可或概然的事物得出结论的方法或理论。这里姑且译作“推论法”。第一章 通论知识
补充的。我们可以说，在描述①(即使是对纯粹理想的东西的描
述)中，是有一种对可能性的默认的肯定，这是真的。但同样也真
的是我们也可以来从事于解释和证明一种假的东西，这有时是可
以用来驳斥它的最好的方法，因此描述②的技术有时也可以落在
不可能的东西上。这就像在亚里奥斯多所依照的斯坎底亚诺伯
爵③的虚构小说中所看到的情况，还有在《高卢的阿玛地斯》④或其
他一些老的骑士小说中，在近几年来重新时兴起来的那些童话故
事中，在琉善的《真的故事》⑤中和在西拉诺的《游记》⑥中所看到的
也是这样；就不必说有些画家画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了。我们
也知道，在修辞学家们那里，童话寓言是属于progymnasmata⑦或
“预备体操”之列的。但就一种较狭的意义来看知识，也就是就对
于真理的知识来看，如您在这里所作的，先生，我说，真理永远是基
高
①② 这里所说的“描述”,是就所谓“名义的定义”的意义下来说的，对实际不可
能的东西也可以下“名义的定义”。参阅第三卷第三章§18“德”(第325—326页)。
③ 斯坎底亚诺伯爵(Comte de Scandiano),据英译者注系指Matteo Maria Boiar
do,约1434-1494,是《Orlando Innamorato》(《奥兰多·英纳莫拉多》)一书的作者，该
书有人认为是“文艺复兴时代最合乎骑士风的诗歌",是“一部创造发明天才的杰作”,
它就是亚里奥斯多(Ariosto,1474—1533,意大利作家)的《Orlando Furioso》(《奥兰
多·富利奥索》)一书所据的蓝本，
④ Amadis de Gaula,被认为是中世纪骑士小说中最好的，据说是葡萄牙国王约
翰一世宫廷中的一个骑士罗贝拉(Vasco de Lobeira)所作，约发表于1390年。原书已
佚，现在留下的最老版本是西班牙文的散文译本，有意、德、英等各国文字译本。
⑤ 琉善已见第三卷第九章末注(第390页注②),所谓《真的故事》(AληOo is
oropias λboyos-Ver Historiae)是一部很机智的讽刺作品，所写的完全是不可能存在
的一些故事，对以后拉伯雷、斯威夫特、西拉诺等人的同类作品很有影响。
⑥ Cyrano de Bergerac及其《Voyages》,见前第二卷第二十三章§13“德”及注
(第226页注③)。
⑦ 拉丁文，意即“预备体操”。第四卷 论知识
言
于观念之间的符合或不符合，这是很对的，但说我们对真理的知识
是对这种符合或不符合的一种知觉，则一般地说是不对的。因为当
我们只是经验地认识真理时，即只是经验到它，而并不知道我们所
经验者之中所具有的事物的联系和理由时，我们是并没有对这种符
合或不符合的知觉的，除非这只被理解为我们只是混乱地感觉到它
而并没有察觉它。可是您的例子似乎表明您始终要求一种知识，其
中我们是察觉到那联系或对立的，而这是我所不能同意的。还有，
我们也可以这样来处理一个复杂的论题，即不只是寻求其真理性的
证明，而且还照着推论的顺序(lieux topiques ①),来解释它和用另
一种方式来说明它，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最后我对您的定义还
有一点要指出的，就是这定义似乎只适合于那些直言的真理，其中
只有两个观念，即主语和谓语的；但还有一种知识是关于假言的真
理或可以还原为假言真理的(如选言的以及其他的),里面有前件
的命题和后件的命题之间的联系；因此其中可以有不止两个观念。
§3.斐〔这里让我们只限于对于真理的知识，并且把有关
观念的联系所说的也应用于有关命题的联系，以便把直言的和假
言的都一起包括在内。〕而我认为我们可以把这种符合或不符合归
结为四种，这就是：(1)同一或差异，(2)关系，(3)共存或必然的联
系，(4)实在的存在。§4.因为心灵直接察觉到一个观念不是另一
个观念，白不是黑。§5.然后它把它们放在一起加以比较而察觉
它们的关系；例如两个三角形底边相等并夹在两条平行线之间的，
是相等的。§6.在这以后，有共存(或毋宁说联系),如固定性永远
伴随着黄金的其他观念。§7.最后有心外的实在存在，如当我们
① 参阅本节以上关于Topiques的注(第414页注②)。第一章 通论知识
说“上帝存在”时就是这样。
德 我认为我们可以说，联系无非就是一般地来看的关系或
关联。而我以上已指出过，一切关系，或者是比较(comparaison)
的，或者是协同(concours)的。比较的关系给人以差异和同一，或
者是全部的，或者是部分的；这就造成同或异，相似或不相似。协
同包含着您所说的共存，也就是存在的联系。但当我们说一件事
物存在，或它有实在的存在时，这存在本身就是谓语，也就是说，它
有一个概念和所涉及的观念相结合，而在这两个概念之间有一种
联系。我们也可以把一个观念的对象的存在，设想为这对象和我
的协同。因此我认为我们可以说只有比较或协同；只是那表明同
一或差异的比较，以及事物和我的协同，是值得和其他关系区别开
来而突出出来的两种关系而已①。我们也许可以作一些更精确、
更深入的研究；但我在这里只满足于指出这样几点了。
§8.斐 有一种现实的知识，那是对观念的关系的当前的知
觉，又有一种习惯的知识，当心灵如此明显地察觉到观念的符合或
不符合，并以这样的方式放在它的记忆中，以致每当它来反省一个
命题，它就立即肯定这命题所包含的真理性而无丝毫怀疑，〈这时
就有这种习惯的知识。>因为人们既然一次只能明白清楚地想着单
独一件事物，如果只认识他们思想中现实的对象，那人们就会全都
太无知了；而那最有知识的人，也会只认识单单一个真理。
德 的确，我们的科学知识，即使是那最属于推证性质的知
① 莱布尼茨把洛克的四种符合或不符合归结为“比较”和“协同”两种，因而对
“关系”作了进一步的概括，并把存在看作对象和自我的协同。这种协同的关系，莱布
尼茨是用“前定和谐”的学说来说明的。第四卷 论知识
识，既然往往是得经过一长串的推理步骤而得到的，就得包含着对
过去的推证的记忆，这种过去的推证，当结论已达到时，就不再清
楚地在我们眼前了；否则就得老是重复这推证。并且即使当这推
证过程正在持续进行时，我们也不会一下子全部都把握到它的；因
为它的所有各部分不会是同时呈现在心中的；这样，老是要把在先
的部分重新唤到眼前来，我们就会永远不能前进以达到那得出结
论的最后部分。这也就使得我们如果不用书面写下来就很难建立
科学；因为记忆总不是十分靠得住的。但把一个长的推证，例如像
阿波罗纽①的推证那样的，写了下来，并且对它的所有各部分作了
复核，就像我们把一条链条逐环加以考察那样，这样人们就能肯定
他们的推理是可靠的；试验对此也是有用的，而最后成功的结果就
证实了全部推理的正确。可是我们由此看到，全部信心既建立在
对证明或推理的过去观察的记忆上，则相信或不相信就既是我们
所无能为力也是我们所不能做主的，因为记忆并不是以我们的意
志为转移的东西。
§9.斐 的确，我们的习惯知识是有两类或者两个等级的。
有些时候，那些好像储藏在记忆中的真理，一到心灵看到有关联的
观念之间的关系时，就立即呈现于心中；但有些时候心灵只满足于
记得那确信而并没有记住那些证明，甚至当它想要重新来作证明
时也往往不能再证明了。我们可以想象着这毋宁是相信他的记忆
而不是实在认识所涉及的真理；而我以前也曾觉得这是一种介乎
意见和知识之间的东西，并认为这是一种确信，超过那种仅根据旁
① 见第一卷第三章§24“德”,及有关的注(第81页注②)。第一章 通论知识
人的作证的单纯信念的。可是在经过仔细思考以后，我发现这种
知识是包含着完全的确定性的。我记得，这也就是说我知道(因为
记忆无非是重新唤起一件过去的事物)我有一次曾确知三角形三
内角之和等于两直角这一命题是真的。而同样的不变事物之间的
同样关系的不变性，现在是那种媒介观念，它使我看到，如果它们
曾有一次是相等的，今后也还会相等。就是以此为根据，在数学
中，那些特殊的证明提供了一般的知识；否则的话，一位几何学家
的知识就不会扩展到他在证题时所画的这一特殊图形之外。
德 您所说的媒介观念，先生，假定着我们记忆的忠实性；可
是我们的记忆有时是会欺骗我们的，并且我们其实并未曾作一切
必要的努力，虽然我们现在相信是作了。这一点在稽查账目方面
就可以看得很清楚。有时有些官方的稽查员，像我们哈尔茨
(Harz)煤矿的那些，为了使有些特殊煤矿的收煤者更加小心注
意，他们对每算错一笔账就课以一笔罚款，可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
发现有错账。不过我们越是小心，就对我们过去的推理〈计算>越
可信赖。我曾设计过一种记账的方式，办法是结算各栏的总数的
人让他计算过程的笔迹留在纸上，这样他就不会白算。他永远可
以复查，并且可以改正后面的错误而不影响前面的；别人要来稽查
时用这办法就也不必费什么事，因为他只消用眼一看来查他原来
留下的那些笔迹就行了。此外还有检验每一笔账的办法，是用一
种很方便的证明，而不用大量增加算账的工作。所有这一切都使
人看到人们可以有写在纸上的许多严格的推证，而这种推证无疑
是无限多的。但若不记得曾用了一种完全的严格性，我们心中就
不会有这种确定性。这种严格性就在于一种规则，每一部分都遵
守这种规则就保证全体是可靠的；正如在检验一个由许多环构成
时第四卷 论知识
多
的链条时，每一环都拿来看看是否结实，并且用手摸着不让跳过一
环，我们就确信这链条是好的。而用这办法我们就有了人类的事
情所能有的全部确定性。但我不同意说在数学中，对人们所画的
图形的特殊推证，提供了这种一般的确定性，如您似乎以为的那
样。因为要知道，在几何学家那里，给予证明的并不是那些图形，
尽管表现的方式使人以为是这样。证明的力量是不依赖于那所画
的图形的，这图形只不过是用来使人容易理解所要说的是什么并
用以使注意力得到固定的；是那些普遍的命题，也就是那些定义、
公理和已证明了的定理，造成了推理，并支持这推理，虽无图形也
可。就因为这样，一位学有素养的几何学家如舍伯尔①,曾给人欧
几里得的那些图形而不要那些字母，这些字母本来是能把这些图
形和他以之相结合的那种证明联系起来的；而另一位几何学家如
赫林诺斯②则曾把同样这些证明还原为一些三段论和那种结论被
用作另一三段论中之前提的三段论(prosyllogismes)。
第二章 论我们的知识的等级
§1.斐 当心灵就两个观念本身，并不插入任何其他观念，
直接察觉到它们的符合时，那么这知识就是直觉的。在这场合，心
① Johann Scheybl,拉丁名 Scheubelius,1494—1570,是德国图宾根大学的数学
教授。
② Christian Herlinus,生平不详，莱布尼茨在Meditationes de Cog,verit.et ideis
的末尾曾提到他和达西波德(Conrad Dasypodius,1532-1600,斯特拉斯堡大学数学教
授)合编 Analysis geometriae ser librorum Euclidis,etc.(《欧几里得六卷几何分析》)一
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