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现在我们接近本书探究的真正目标了,那就是认识狄奥尼索
① 艺术阶段]1872年第一版:艺术时期。——编注
② 从上下文看,此处尼采所谓“四大艺术阶段”是指:神话(青铜或泰坦时代)、史
诗(荷马时代)、抒情诗(狄奥尼索斯时代)和雕塑(多立克艺术时代)。——译注
③ 安提戈涅(Antigone)是俄狄浦斯之女,索福克勒斯同名悲剧中的女主人公,因
不顾国王克瑞翁的禁令安葬了自己的兄长而被处死;卡珊德拉(Cassandra)是希腊神话
中的女预言家,特洛伊的公主,雅典那的祭司,阿波罗赋予她预言能力,然而又施以诅
咒:她的预言将百发百中,但谁也不会相信。对尼采来说,安提戈涅反抗国王的法律而
服从天神的律法,从而是与阿波罗神相联系的;而拒绝了阿波罗的追求的卡珊德拉则
与狄奥尼索斯神相联系,故两者分别代表着日神阿波罗精神与酒神狄奥尼索斯精
神。——译注
④参看9 [7]。——编注42
悲剧的诞生
斯和阿波罗的天才及其艺术作品,至少是感悟那个统一性的奥秘。
在这里,我们首先①要追问的是,那全新的萌芽②,先在希腊世界的
什么地方显露出来,后来才发展③为悲剧和戏剧酒神颂歌。关于
这一点,古代史本身就给我们提供了形象的启示,古人把荷马和阿
尔基洛科斯④当作希腊诗歌的始祖和火炬手,把两者并置于雕塑、
饰物等等上面,并且确凿地感到,唯有这两个同样完全独创的人物
才值得重视,从他们身上喷出来的一股火流涌向后世整个希腊世
界。荷马,这位沉湎于自身的年迈梦想家,阿波罗式的朴素艺术家
的典范,现在愕然看着狂野地贯通此在的英武的缪斯仆人阿尔基
洛科斯那充满激情的脑袋:而近代美学⑤只知道做解释性的补充,
居然说在这里,这位“客观”艺术家与第一位“主观”艺术家对峙⑥
43 起来了。这种解释对我们是无所裨益的,因为我们只把主观艺术
家认作糟糕的艺术家,而且在任何种类和任何品位的艺术中,我们
首要地先要求战胜主观性,解脱“自我”,不理睬任何个人的意志和
欲望,确实,如若没有客观性,如若没有纯粹的无利害的直观,我们
是决不可能相信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真正艺术的生产的。因此,我
们的美学必须首先解答这样一个问题:“抒情诗人”如何可能成为
① 首先]1872年第一版:最先。——编注
② 那全新的萌芽]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一版付印稿:那关键点。
编注
③ 发展]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一版付印稿:提升。——编注
④ 阿尔基洛科斯(Archilochus,约公元前680一前640年):古希腊抒情诗人,擅
长个人经验和情感的抒发。——译注
⑤此处指黑格尔美学。黑格尔在《美学》中区分了客观艺术(史诗)与主观艺术
(抒情诗)。——译注
⑥ 对峙]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一版付印稿:对立。——编注五
43
艺术家?·
因为按照各个时代的经验来看,“抒情诗人”言必称
“自我”,总是在我们面前演唱他那激情和欲望的整个半音音阶。
与荷马相比较,正是这个阿尔基洛科斯通过其仇恨和嘲讽的呐喊,
通过其欲望的狂热爆发,令我们感到惊恐;难道他,第一个所谓的
主观艺术家,不是因此就成了真正的非艺术家么?然而,这样一
来,这位诗人所享有的崇敬又从何而来呢?—-恰恰连德尔斐的
预言者,那“客观”艺术的发源地,也以非常奇怪的神谕向他表示了
崇敬。
席勒曾通过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说明、但看来并不可疑的心理
观察,向我们揭示了他的创作过程;因为他承认,在创作活动的准
备阶段,他面前和内心绝不拥有一①系列按思维因果性排列起来
的形象,而毋宁说是有一种音乐情调(“在我这里,感觉起先并没有
明确而清晰的对象;这对象是后来才形成的。某种音乐性的情绪
在先,接着我才有了诗意的理念”②)。如果我们现在另外再加上
整个古代抒情诗中最重要的现象,即那种普遍地被视为自然而然
的抒情诗人与音乐家的一体化,实即两者的同一性——与此相比,
我们现代的抒情诗就好比一尊无头神像了——,那么,根据前面所
描述的审美形而上学,我们就可以用下面的方式来解释抒情诗人
了。首先,作为狄奥尼索斯式的艺术家,抒情诗人是与太一及其痛
苦和矛盾完全一体的,并且把这种太一的摹本制作为音乐,如若音44
① 一]准备稿:——这是他如此确实地高声赞成的——一。——编注
② “在我这里,感觉起先……]参看席勒致歌德的信,1796年3月18日。——编
注44
悲剧的诞生
乐有理由被称为一种对世界的重演和一种对世界的重铸的话;①
但现在,在阿波罗的梦的影响下,抒情诗人又能仿佛在一种比喻性
的梦境中看到这种音乐了。那种原始痛苦在音乐中的无形象又无
概念的再现,连同它在假象中的解脱,现在就产生出第二次反映,
成为个别的比喻或范例。艺术家已经在狄奥尼索斯的进程中放弃
了自己的主观性:现在向他显示出他与世界心脏的统一性的形象,
乃是一个梦境,这梦境使那种原始矛盾和原始痛苦,连同假象的原
始快乐,变得感性而生动了。所以,抒情诗人的“自我”是从存在之
深渊②中发出来的声音:而现代美学家所讲的抒情诗人的“主观
性”,则是一种虚幻的想象。当希腊第一个抒情诗人阿尔基洛科斯
对吕坎伯斯的女儿们表明自己疯狂的爱恋,而同时又表明自己的
蔑视时,③在我们面前放纵而陶醉地跳舞的并不是他自己的激情:
我们看到的是狄奥尼索斯及其女祭司,我们看到的是酩酊的狂热
者阿尔基洛科斯醉入梦乡——正如欧里庇得斯在《酒神的伴侣》④
中为我们描写的,日当正午,他睡在阿尔卑斯高山的牧场上—:
而现在,阿波罗向他走来,用月桂枝触摸着他。于是,这位中了狄
奥尼索斯音乐魔法的沉睡诗人,仿佛周身迸发出形象的火花,那就
是抒情诗,其最高的发展形态叫做悲剧与戏剧酒神颂歌。
雕塑家和与之相类的史诗诗人沉湎于形象的纯粹观照中。狄
① 如若音乐有理由被称为……]1872年第一版:这种音乐,我们已经把它称为
一种对世界的重演和一种对世界的重铸。——编注
② 此处“存在之深渊”原文为 der Abgrunde des Seins。——译注
③相传诗人阿尔基洛科斯爱上了吕坎伯斯的女儿,但吕坎伯斯不允许两人结合,
诗人就作诗大加讽刺,致使父女两人都羞愤自杀了。——译注
④欧里庇得斯在《酒神的伴侣》]第668—677行。——编注五
45
奥尼索斯式的音乐家则无需任何形象,完全只是原始痛苦本身及
其原始的回响。抒情诗的天才感觉到,从神秘的自弃状态和统一
状态中产生出一个形象和比喻的世界,这个世界有另一种色彩、因
果性和速度,完全不同于雕塑家和史诗诗人的那个世界。雕塑家
和史诗诗人生活在此类形象中,而且只是在此类形象中才活得快
乐惬意,才孜孜不倦,充满爱意地观照此类形象,做到明察秋毫的45
地步;即便愤怒的阿卡琉斯形象对他们来说也不只是一个形象而
已,对于这个形象的愤怒表达,他们是怀着那种对假象的梦幻般快
感来欣赏的—结果,通过这种假象的镜子,他们就免于与其人物
融为一体了;与之相反,抒情诗人的形象无非是他本人,而且可以
说只是他自己的不同客观化,因此作为那个世界的运动中心,他就
可以道说“自我”(ich)了:只不过,这种自我(Ichheit)与清醒的、经
验实在的人的自我不是同一个东西,而毋宁说是唯一的、真正存在
着的、永恒的、依据于万物之根基的自我,抒情诗的天才就是通过
这种自我的映像而洞察到万物的那个根基的。现在让我们来设想
一下,他如何在这些映像当中也见出他自己并非天才,亦即见出他
的“主体”,也就是由主观的、针对某个确定的、在他看来实在的事
物的激情和意志冲动构成的整个杂烩;倘若现在看来,仿佛抒情诗
的天才和与之相联系的非天才是一体的,仿佛前者是自发地说出
那个词儿“自我”,那么,现在这个假象再也不能诱骗我们了,再也
不能像从前引诱那些把抒情诗人称为主观诗人的人们那样让我们
迷惑了。实际上,阿尔基洛科斯,这个激情勃发、既爱又恨的人,只
不过是天才的一个幻想,他已经不再是阿尔基洛科斯,而是世界天
才,他通过阿尔基洛科斯这个人的那些比喻,象征性地道出自己的HQ
生U
悲剧的诞生
原始痛苦:而那个主观地意愿和欲求的人阿尔基洛科斯,根本上是
决不可能成为诗人的。然则抒情诗人根本不必只把面前的阿尔基
洛科斯这个人的现象看作永恒存在的反映;而且悲剧证明,抒情诗
人的幻想世界可能与那种无疑最为切近的现象有多远。
叔本华,此公并不隐瞒抒情诗人为哲学造成的困难,他相信已
经找到了一条出路,这条出路是我不能与之同行的。而唯有叔本
华在他那深刻的音乐形而上学中获得了某种手段,得以决定性地
克服上述困难:正如我相信,本着叔本华的精神,怀着对他的敬
意,①我自己在这里已经做到了这一点。然而,叔本华却对歌曲
(Lied)的本质作了如下描述(《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篇,第
295页②):“正是意志的主体,即自己的意愿,充斥着歌唱者的意
识,往往作为一种已经得到释放、满足的意愿(快乐),而更经常地
可能是作为一种受抑制的意愿(悲哀),总是作为情绪、激情、激动
的心情。然则除此之外又与此相随地,歌唱者看到周边的自然,意
识到自己乃是纯粹的、无意志的认识的主体,这种认识的坚定而福
乐的宁静现在就与总是受限制的、总还贫乏的意愿之紧迫形成对
照:真正说来,有关这种对照、这种交替的感觉就是在整个歌曲中
表达出来的、根本上构成抒情状态的东西。在这种抒情状态中,纯
粹的认识仿佛向我们走来了,为的是把我们从意志及其紧迫性中
解救出来:我们跟在后面,但只是短暂片刻。意愿,对我们个人目
标的回忆,总是重新剥夺了我们的宁静观照;但纯粹的、无意志的
46
① 敬意,]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一版付印稿:敬意[译按:此处少了一
个逗号]。——编注
② 《作为意志和表象……]可参看第28页,第11-12行。——编注五
47
(willenlose)①认识向我们呈现出来的下一个美景,同样总是一再
引诱我们离开意愿。因此之故,在歌曲和抒情情调中,意愿(对于
目的②的个人兴趣)与对呈现出来的周边景物的纯粹观照,奇妙地
相互混合在一起了:两者之间的关系是我们要探索和想象的;主观
的情调、意志的冲动在反射中把自己的色彩传染给被观照的景物,
而后者又反过来把自己的色彩传染给前者:真正的歌曲就是这整
个既混合又分离的心情状态的印迹(Abdruck)。”③
47
看了上述描述,谁还会弄错,抒情诗在此被刻划为一种未臻完
满、似乎难得地突然间会达到目标的艺术,甚至就是一种半拉子艺
术,其本质在于意愿与纯粹观照,亦即非审美状态与审美状态奇妙
地相互混合在一起了?我们倒是认为,叔本华也依然把一种对立
当作一种价值尺度,以此来划分艺术,那就是主观与客观的对立;
而这整个对立实际上根本就不适合于美学,因为主体,也即有意愿
的、要求其自私目的的个体,只能被看作艺术的敌人,而不能被看
作艺术的本源。但只要主体是艺术家,那么主体就已然摆脱了自
己的个体性意志,仿佛已经成了一种媒介,通过这一媒介,这个真
正存在着的主体便得以庆贺它在假象中的解脱。因为,作为对我
们的贬降与提升的原因,这一点是我们必须首先要弄清楚的,即:
① 无意志的(willenlose)]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一版付印稿,1874/
1878年第一版;弗劳恩斯达特版,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大八开本版:无意志的(wil
lenslose)。——编注
②目的]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一版付印稿,1874/1878年第一版;弗劳
恩斯达特版,大八开本版:各种目的(der Zwecke)[译按:此处改用复数]。——编注
③中译文参看叔本华:《作为表象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商务印书馆,1886
年,第346—347 页。——译注48
悲剧的诞生
整部艺术喜剧根本不是为了我们,比如为了我们的改善和教化而
上演的,我们同样也不是那个艺术世界的真正创造者:但关于我们
自己,我们也许可以假定,对那个艺术世界的真正创造者而言,我
们已然是形象和艺术投影,在艺术作品的意义方面具有我们至高
的尊严——因为唯有作为审美现象,此在与世界才是永远合理
的:—而无疑地,我们对于这种意义的意识与画布上的武士对画
面上描绘的战役的意识几乎没有区别。所以,我们整个艺术知识
根本上就是一种完全虚幻的知识,因为作为知识者,我们与那个人
物-
他作为那部艺术喜剧的唯一创造者和观众为自己提供一种
永恒的享受——并不是一体的和同一的。唯当天才在艺术生产的
48行为中与世界的原始艺术家融为一体时,他才能稍稍明白艺术的
永恒本质;因为在这种状态中,他才奇妙地类似于童话中那个能够
转动眼睛观看自己的可怕形象;现在,他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既是
诗人、演员①又是观众②。③
① 演员(Schauspieler)]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一版付印稿:演员(Ac
teur)。——编注
② 观众]誊清稿:观众。若没有一种对这一艺术家原始现象的猜度和洞察,则
“美学家”就只是一个不寻常的空谈家而已。——编注
③ 所以,我们整个艺术知识根本上……]准备稿:在此意义上,我们所有的艺术
享受和认识就根本没有多么了不起的重要性了,因为那个人物——他作为每一部艺术
喜剧的唯一创造者和观众,为自己提供一种永恒的享受——与我们并不是一体的和同
一的。若不是天才的此在同时也教导我们,那个原始本质(Ur-Wesen)重又作为艺术创
造和享受的本质向我们呈现出来,那么我们就必须这样来思考——结果,我们现在奇
妙地成了童话中那个能够转动眼睛观看自己的可怕形象。于是,在每一个艺术环节
中,我们同时成了主体与客体,既是诗人、演员又是观众。——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