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第一篇-在线阅读

第一篇

法国人最近读了一些我们的文学作品,就以为能够理解德国了。然而他们借此只不过从完全无知的状态,刚刚上升到问题的表面。因为只要他们不理解德国宗教和哲学的意义,我们的文学作品对他们仍是一些默默无言的花朵,整个德国思想对他们仍是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哑谜。

现在我打算就德国宗教和哲学作一些解说性的介绍,我相信我在做一项有益的工作。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个容易的课题。首先应当避免使用法国人感到完全陌生的那种经院语言的表现法。可是我对于神学的、以及形而上学的蕴奥并未深究到使自己能够依照法国公众的需要把它们简单扼要地表达出来的程度。所以我只将论及德国神学和哲学中常常为人谈到的一些重大问题,我只将阐明它们的社会的重要性,并且将始终考虑到自己表达能力的局限性和法国读者的领会能力。

偶尔看到这部著作的一些德国大哲学家们,一定会耸肩嘲笑本书所述全部内容的贫乏样式。但他们最好考虑到:我所说的这一星半点却表达得十分清楚明了。而他们的著作尽管非常彻底,莫测高深地彻底,非常深刻,令人惊讶地深刻,但同样还是令人无法理解的。试问一个被封锁的粮仓,没有钥匙去打开它,那么它对人民又有什么好处呢?人民如饥似渴地需求知识,我诚恳地把这一小份精神食粮分赠给人民,他们是会因此感谢我的。

我相信妨碍大多数德国学者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论述宗教和哲学的原因,并不在于他们缺乏才能。我相信他们不敢把自己思维的种种结果告诉人民,是由于他们对这些结果有所顾虑。至于我,却是没有这种顾虑的,因为我不是学者,我本身是人民。我不是学者,我并不在德国七百贤人的行列里。我和广大群众站在他们的智慧宝库门口,只要那里走漏出任何一点真理,并且落到我的手上,那就行了:——我用好看的字母把它写在纸上,然后交给排字工人;他把它用铅字排出来交给印刷工人;印刷工人把它印出来,它就属于全世界了。

在德国我们所喜闻乐见的宗教是基督教。因此我就得叙述:什么是基督教,它怎样变成罗马天主教,又怎样从罗马天主教中出现新教,并从新教中出现了德国哲学。

那么现在我从宗教谈起。我预先请求一切虔信的灵魂,千万不必为此而担忧。虔信的灵魂!不要害怕!没有任何亵渎神明的戏谑会玷污你们的清听。这种戏谑在德国也许还有用处,因为在德国目前还需要消解宗教的势力。我们那边的情况像你们革命前的情况一样,也就是说基督教和旧政权结成了不可分解的同盟。只要基督教对人民群众还发生影响,那么旧政权就不可能被打碎。

参孙1Samson,《旧约》传说中的大力士(《士师记》,xiii—xvi);这里实在是指法国革命时执行路易十六死刑的刽子手查理·桑松(Charles Sanson)。挥动刑斧之前,必须先有伏尔泰发出他那锐利的嘲笑。然而无论是前者的刑斧也好,或是后者的嘲笑也好,基本上并没有证明什么,而只是起了一些影响作用。伏尔泰只能损伤基督教的肉体。他从教会史中挖掘出来的所有诙谐,关于教条和礼拜仪式、关于人类最神圣的书籍《圣经》、关于诗歌里的最美丽的花朵处女马利亚的机警言论,以及他用来攻击僧侣阶层时所射出的那一整部哲学利箭的辞典2指伏尔泰的《哲学词典》。,只不过损伤了基督教迟早要死的肉体,并没有触伤基督教的内在本质,没有触伤它那深邃的精神,没有触伤它那永恒的灵魂。

因为基督教是一个观念,作为观念这样一种东西,如任何一个观念一样,是不会破碎的、是不死的。但这个观念又是什么呢?正因为人们还没有明确理解这个观念,并把种种表面现象当作了主要的东西,所以至今还没有一部基督教的历史。两个互相对立的派别编写着教会史,并经常是互相矛盾着,但一个派别和另一个派别一样,它们始终不能明确说出:作为基督教的中心点的,在基督教的象征中、在它的教条和礼拜仪式中、以及在它的全部历史中力求显示的,并且在基督教的诸民族的现实生活中表现出来的那个观念究竟是什么。无论天主教的大主教巴龙纽斯3Casar Baronius(1538—1607),教会史家。或新教的宫廷顾问施勒克4Johann Matthias Schrkh(1733—1808),教会史家。,都没有向我们揭示那个观念究竟是什么。并且即使翻遍了曼西的《宗教会议记录》,阿赛马尼的《祈祷典范》和萨卡累利5J. D. Mansi(1692—1769),Joseph Assemani(1710—1782),和 Saccharelli(未详)等人都是十八世纪天主教的教会史家。6的整部《教会史》,你们还是看不出基督教的这个观念究竟是什么。你们在东方教会史或西方教会史中究竟看到些什么呢?在东方教会史中你们看到的无非是教义的诡辩,在这里又出现了古希腊的诡辩哲学;在西方教会史中你们看到的无非是有关戒律、有关教会利益的争论,在这里古罗马的法学决疑论和统治艺术以新的形式和强制手段来重新起着作用。事实上,一如人们在君士坦丁堡争论着有关逻各斯的问题一样,人们在罗马争论着有关世俗权力和教会权力的关系问题;一如人们在君士坦丁堡争论着上帝基督是否同质的问题一样,人们在罗马争论着主教职位授与权的问题。但拜占廷的诸问题:逻各斯是否和天父同质?马利亚应称为神的生母还是人的生母?基督是由于缺乏食物而不得不挨饿呢?还是他甘心情愿想要挨饿呢?所有这些问题的背后实际上都隐藏着种种宫廷阴谋,它们的解决全依赖于教廷里密室中的窃窃私语和连连嗤笑,例如,依赖于欧多茜亚的失势7Eudocia,东罗马帝国皇帝 Theodosius IⅡ(408—450年在位)的皇后(原文作Eudoxia,那是 Arcadius 的皇后,与后文无关,疑误)。还是普尔开丽亚8Pulcheria,Theodosius II之姊,414—453年间东罗马帝国的实际统治者。的失势,——因为这个妇人憎恨涅斯特留斯9Nestorius 428—431年间君士坦丁堡大主教。,因为他泄露了她的私情;而那一个妇人却憎恨赛利路斯10Cyrillus是412—444年间亚历山大城大主教。,因为他受普尔开丽亚的庇护。归根结底,一切都关系到妇女们和阉宦们的闲谈晓舌。一个人往往在某种教条的名义下,一个党派往往由于某一个人之故而受到迫害或受到支持。西方的情况也是一样,罗马要求统治下去,“当它的军团战败时,它便把一些教条送到外省去”;一切关于信仰的争端都以罗马的篡位为其背景;罗马大主教的最高权力是必须巩固的。他对于真正的信仰问题总是非常宽容的,然而当教会的权利一旦遭到侵犯,就会立即喷出谴责的烈焰。他对于基督的人格议论得并不多,但对于《伊西多教令集》11《伊西多教令集》是一部伪书,其中一些伪教令对于罗马教皇有利。的效力却呶呶不休;他通过教会法,主教的任免,诸侯势力的削弱,修道僧团,僧侣独身制等等而集中权力。然而这就是基督教吗?读了这些历史,基督教的观念就会向我们明白显示吗?这个观念是什么呢?

假如我们不抱成见地考察一下摩尼教派和诺斯替教派的历史,那么我们在基督诞生后最初几个世纪里就可以发现这个观念如何在历史上形成,并如何表现于现象世界之中。尽管摩尼教派被划为异端,诺斯替教派受到谴责,尽管教会给它们处以革出教门罪,但它们对教义的影响却保留下来了,从它们的象征中发展了天主教艺术,它们的思想方式贯穿了基督教各民族的全部生活。摩尼教派基本上与诺斯替教派没有什么差别。两者都有善恶二种根源相斗争的教义。摩尼教从古代波斯宗教那里接受了奥尔姆兹(Ormuz),光明,和阿利曼(Ahriman),黑暗,互相敌对的教义。另一教派,即真正的诺斯替教派,进一步相信善根之先在,并说明恶根之发生是由于流出,由于诸“爱伊奥恩”12aion,希腊语,“永恒”之意,在诺斯替教哲学里意为“永恒的因素”。的代代生殖,“爱伊奥恩”离开其本源愈远,它们就变得愈混浊,愈坏。按照凯林图斯13Cerinthos,公元二世纪初人,早期诺斯替教派分子。所说,我们世界的创造者决不是最高神本身,而是它的一次流出,亦即诸“爱伊奥恩”之一,即真正的造物者(Demiurgos),它逐渐变了质,现在成为恶根,同那最高神中直接生出来的逻各斯,即善根敌对着。诺斯替教的这个世界观是从古代印度来的,它附带着下面一些教义,上帝的道成肉身,克服肉欲,精神的自我内省等等,它带来了禁欲的、沉思的僧侣生活,而这才是基督教观念的最纯正的花朵。在教义中这个观念表现得非常混乱,在教仪中只能表达得非常暖昧。不过我们还是看见善恶两种根源的学说到处出现:邪恶的撒旦和善良的基督对立着,基督代表精神世界,撒旦代表物质世界;我们的灵魂属于精神世界,肉体属于物质世界;从而,整个现象世界,即自然,根本是恶的;撒旦,这黑暗的主宰者,就想用它来引诱我们堕落;因此,必须谢绝人生中一切感性快乐,对我们的肉体,这个撒旦的采邑,加以折磨,这样才能使灵魂越加庄严地升到光明的天国,升到基督光辉灿烂的国度。

这种世界观,这种基督教的真正根本思想,像传染病一样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蔓延了整个罗马帝国,这种病痛延续了整个中世纪,它时而加剧,时而弛缓,使我们现代人还在肢体中感到痉挛和无力。我们当中即使有许多人已经痊愈,但还是逃不出这个无处不在的病院气氛,而且作为许多病人当中唯一的一个健康人,他仍会感到不幸。假如有一天人类完全恢复了健康,在肉体和灵魂之间重建了和平,肉体和灵魂重新在原始的和谐中互相渗透:那时人们大概不会理解基督教在肉体和灵魂之间所挑起的人为的不和了。将被自由选择的拥抱所产生、将在一个欢乐的宗教中茁壮繁荣起来的、更幸福、更美好的世世代代,必将对这些忧心忡忡、由于摈弃了这花花世界上一切享受、由于扼杀了温暖而多彩的感性,而变为褪色的、冷冰冰的幽灵的祖先们,报以怜悯的苦笑。是啊!我要肯定地说,我们的后代子孙一定要比我们美好得多和幸福得多。因为我相信进步,我相信人类注定是要享福的;而关于上帝,我怀着一种比那些臆断上帝创造人类是为了使他们受难的善男信女所抱的见解还要高超。我愿就在这块大地上通过自由的政治制度和产业制度的祝福,建立起那种为善男信女们误认为只有在世界末日那天,在天堂里才会实现的无上幸福。也许我的见解和信徒们的想法同样都是一种愚昧的希望,因为无论从政治或精神的意义上来说,还是从使徒的意义或天主教的意义上来说,都没有什么所谓人类的复活。

也许人类注定要永受苦难,各民族要永受诅咒,永受暴君的蹂躏,受暴君的帮凶的剥削并受到暴君的侍仆的侮弄。

唉,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即便认识到基督教是迷妄,也一定还会力图把它保存下去,他们必将披上僧服,赤着脚走遍欧洲,宣讲一切地上的财富的虚幻,宣讲弃绝一切,把抚慰人心的十字架放在被鞭挞的和被侮弄的人们面前,并许给他们死后的全部七层天堂。

也许正因为地上的大人物们确信自己的最高权力,并决心不顾我们的不幸把这权力永远滥用下去,他们才坚信基督教对于他们的人民是必要的;他们千辛万苦地维持这种宗教,原来是出于这样一种柔和的人类的感情!

所以基督教最终的命运就决定于我们对它是否仍然需要。这个宗教在过去一千八百多年中对于受苦受难的人们曾是一种恩惠,它曾是出自天意的、神灵的和神圣的。这个宗教使强横者温顺、使温顺者坚强,通过共同的感情和共同的语言把各民族结合在一起,它对文明作出的全部贡献,以及护教论者所称颂的许多事情,如果和这一宗教亲自施予人们的那种伟大的安慰相比,还是微不足道的。受难的神,头戴荆冠的救世主,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他的鲜血有如渗入人类伤口的镇痛的乳香),这种象征应该享有永恒的荣誉。尤其是诗人会以畏敬之心来承认这种象征的令人战栗的崇高性。中世纪艺术中和生活中呈现出来的各种象征的整个体系,无论到什么时代都会激起诗人的惊叹。诚然,在基督教艺术里,尤其是在建筑方面,成果是多么巨大啊!那些哥特式大教堂和礼拜仪式是何等的和谐一致,在这些大教堂里,教会的思想又是何等明白地显示出来!一切都力求升入云霄,一切都在变化为另外一种实体;石块会发芽,生长枝叶而变成树木;葡萄和麦穗会变成血和肉;人会变成神,神会变成纯粹精神!中世纪的基督教生活对于诗人是丰富的取之不尽的宝贵的素材。只有通过基督教才有可能在这地球上形成下面这些情况,它们含有那样鲜明的对照,那样五光十色的痛苦和那样离奇的美,以致使人认为这类事物从来不曾在现实中存在过,而所有这一切大概是一场巨大的噩梦,是一个疯狂的神的噩梦。那时,大自然本身装扮得好像梦幻一般;然而,尽管人们埋头于抽象的毫无意义的思辨,从而不耐烦地背离了大自然,但大自然却仍旧时常用它那样甜蜜、那样充满爱情、那样具有魅力的声音来唤醒他们,使他们情不自禁地倾听,然后微笑,然后惊愕,然后甚而得一场致死之病。我在这里想起了巴塞尔夜莺的故事,因为你们不一定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我就来谈谈它。

1433年5月,宗教会议的开会期间,一群僧侣,其中有主教、博士和各式各样的修士,一同到巴塞尔附近的树林中去散步,他们讨论着有关神学的问题,并剔精究微详加论考、有的争论主教就职后把第一年薪俸献给教皇的年贡、僧职继承权、以及教皇的神职人员任命保留权,有的探究托马斯·阿奎那作为一个哲学家是否比波那文图拉14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和波那文图拉(Bonaventura,1221—1274),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更为伟大,诸如此类,谁能一一列举!然而正当热衷于教义的,抽象的议论时,他们却突然中止了议论,宛然像脚下生了根一样,停在一株盛开的菩提树前。那树上正栖止着一只夜莺,千回百转地在高唱它那悠扬悦耳的歌曲。这时学者先生们都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奇妙心情。煦和的春天的曲调渗透到他们那些饱受经院教规束缚的心灵,他们的感情从昏迷的冬眠中苏醒过来,他们以惊愕雀跃的心情互相注视;直到最后,其中有一个提出了尖锐的意见,说这事必定有些蹊跷,这只夜莺可能是个妖怪,这个妖怪想用它那悦耳的歌声引诱他们离开基督教问题的交谈,并引诱他们去享受快乐和犯其他甜蜜的罪。于是这人就念起当时通行的咒语,开始赶鬼:adjuro te per eum,qui venturus est,judicare vivoset mortuos etc.etc.(“在将要来到这里审判生人和死人的那位面前,我向你起誓等等……。”)据说在念咒的当儿,这只鸟竟回答说:“是啊,我就是一个邪恶的精灵!”随即笑着飞走了;但听到它那歌声的人,据说当天便都病倒了,并于不久之后就死去了。

这个故事不需要什么注解了。它整个儿带着一个把一切甜蜜的可爱的东西都当作妖魔来加以咒骂的时代的凄惨印记。甚而连一只夜莺也要遭受诬陷,当它歌唱时,人们便在自己身上画十字。真正的基督徒就这样战战兢兢,闭目塞听,活像一个抽象的阴魂,漫游在鲜花盛开的大自然中。为了有助于理解德国新浪漫主义文学、当我必须彻底谈谈德国民间信仰时,我也许在以后的章节里,详细叙述基督教徒对待大自然的这种关系。目前我只能指出,那些被德国专家们引入歧途的法国著作家,假如认为整个中世纪民间信仰在欧洲到处都是一样的话,那么他们便是大错特错了。只有关于善根,关于基督的王国,人们在全欧洲抱着同样的一些见解;罗马教会对此作了周密的安排,谁在这个问题上违背既定的见解,他就是异教徒。但关于恶根,关于撒旦的王国,不同的看法却在不同的国家中占有统治的地位,在日耳曼语系的北方,人们有着和罗马语系的南方完全不同的观念。这事的发生是由于基督教僧侣们并未把先前的古老的本民族的诸神当作空虚的妄想加以排斥,而退步地承认他们是确实存在的,不过同时又认为,所有这些神只是男性的或女性的妖魔鬼怪,由于基督的胜利,它们已失去了左右人类的势力,现在要靠肉欲和诡计来诱惑人类去犯罪。整个奥林比斯山竟变成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地狱,当一个中世纪诗人还那样美妙地歌颂希腊诸神的历史的时候,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在其中却只见到一些妖魔鬼怪。修士们阴沉的错觉把可怜的维纳斯攻击得最为凶狠;特别把她看作别西卜15Beelzebub,魔鬼撒旦的别名之一。的女儿,那位善良的骑士坦惠则16Tanhüser,德国传说故事中人物,为维纳斯的魔法所迷,感到悔恨向教皇赎罪,结果,未得赎免而失踪(大概为维纳斯所慑去)。面对着维纳斯说:

啊!维纳斯,我美丽的新妇,

你是一个女妖!

也就是说,维纳斯把坦惠则诱往一个叫作维纳斯岭的奇异的山洞里;据传说,这位美丽的女神在那里与她的侍女们和男妾们镇日嬉戏和舞蹈,过着最淫荡的生活。甚而那可怜的狄亚娜,尽管她贞洁无邪,也免不了遭到和维纳斯类似的命运;使她每夜带着山林仙女们在森林中游逛,从而产生了疯狂的女妖大军和荒唐的狩猎等传说。这里仍然完全表现出诺斯替教派关于以往神灵们蜕化变质的看法,而且在对以前民族信仰的这种改造中,最为意味深长地显示了基督教的观念。

欧洲各民族的信仰,北部要比南部更多地具有泛神论倾向,民族信仰的神秘和象征,关系到一种自然崇拜,人们崇拜着任何一种自然元素中不可思议的本质,在每一棵树木中都有神灵在呼吸,整个现象世界都充满了神灵;基督教把这种看法颠倒过来,用一个充满魔鬼的自然代替了那个充满神灵的自然。然而人们不容易把与罗马文明共同统治南欧的那种明朗的、被艺术美化了的希腊神话里的形象,有如把日耳曼诸神那样,改变成可厌的、令人战栗的魔鬼面貌。日耳曼诸神的形象当然不是由特别的艺术审美感所塑造的:它们是本来像北方那样忧郁和阴暗。所以在你们法国毕竟无法像在我国那样构成阴惨可怕的恶魔世界,在你们那里甚而连鬼怪妖术之类也获得一种愉快的形象。你们的民间传说若比起我们那些民间传说,也就是说,比起那种从血和雾中产生、阴险地向我们狞笑的怪胎来说,是多么美丽、明朗和丰富多彩啊!当我们中世纪诗人大都选择你们在布列塔尼和诺曼底17Bretagne和Normandie,法国地名,海涅这样说是指中世纪德国诗人大都模仿法国作品。被想出来或被初次处理的素材时,大概曾故意尽量把那种愉快而古老的法国精神赋予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我们的民族诗歌和口头传说中却仍然保留着那种为你们所意想不到的阴暗的北方精神。你们和我们一样有各种各样自然元素的精灵,但我们的精灵和你们的精灵的差异,却有如一个德国人和一个法国人相差那样不同。你们的短篇故事诗和魔法传奇里出现的精灵,如果和我们那些阴郁的、往往是污秽的鬼怪比较起来,又是多么色彩鲜明,干净利落。你们的仙女和自然元素的精灵,不管来自何方,来自可恩瓦里士18Cornwallis.待考;有人说即英国的威尔斯半岛,阿瑟王传说的发源地。或来自阿拉伯,都已经转化为法国的精灵,一个法国精灵和一个德国精灵的不同,也许就像一位戴了黄色漆皮手套在柯勃仑茨林荫道上游逛的法国纨绔子弟和一个背负重荷的德国脚夫那样不同。你们的女水妖,例如美露茜娜19Melusine,法国古代传说中的女水妖。和我们的水妖的不同,正如一位公主和一个洗衣妇那样不同。如果仙女摩伽娜20Morgana,传说中阿瑟王的姊妹,会妖法。碰到了赤身裸体浑身涂了香脂,骑着扫帚飞向布罗肯山21Brocken,德国哈尔茨山的最高峰,传说中的女妖集会之处。的一个德国女妖,她将会多么吃惊。这座山可不是一座愉快的阿瓦隆22Avalon,摩伽娜所统治的地方。,而是一个所有狂乱而丑陋的东西的集会处。在这座山顶上坐着装扮成一只黑色牡山羊的撒旦。每个女妖手里都拿着一支蜡烛去接近它,并从背后吻它背部的末端。

然后这群声名狼藉的姊妹们便围着它跳舞,并在口中唱着:“咚得勒姆斯,咚得勒姆斯!”牡山羊咩咩地叫着,地狱里的沙育舞23chahüt,当时巴黎流行的一种色情狂乱的舞蹈。发出阵阵的欢呼。对于一个女妖来说,如果她在这场狂舞里失落一只鞋子,这便是一个凶兆,这意味着她在本年度里就要被活活地烧死。然而这种疯狂的、道地伯辽兹24Berlioz,Hector(1803—1869),法国浪漫派作曲家。派的安息日音乐却把一切不安的预感都压倒了;——当这可怜的女妖次日清晨从昏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正好是赤条条、筋疲力尽地躺在余烬将熄的灶旁的灰堆里。

人们在洛特灵根(Lothringen)大公殿下所属刑事裁判官、尊贵而博学的尼古拉·雷米裘斯(Nicolai Remigius)博士的《鬼怪学》里,可以找到有关这些女妖的详细记载。这个机敏的人确实有过熟悉女妖活动的最好机会。他审理过她们的案件,仅仅在他的任期里,洛特灵根就有八百名妇女因犯有行使妖术罪被判火刑。证明方法大都是把嫌疑犯的手脚捆绑起来,把她们丢到水里。如果下沉并淹死,那么就是清白的;但如果不下沉而浮游在水面上,那么就判定她们有罪,并把她们活活烧死。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逻辑。

作为德国妖怪性格中的特征,我们看到他们身上丝毫没有理想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是卑鄙的东西和丑陋的东西的混合。他们越是不成体统地亲近我们,他们的作为也就越加阴惨可怕。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我们的波尔特精灵,克伯尔德精灵和侏儒精灵更能使人毛骨悚然的了。普雷托里乌斯25Praetorius,Johannes(1630—1680),德国民俗学家。在他的《人妖论》中有过这方面的记载,现在让我依据道贝内克26Dobeneck,F.von(生卒不详),这里指他的《德国中世纪民间信仰和英雄传说》(1815年)。,把它介绍如下:

“旧时的人们总认为波尔特精灵无非是些寻常的人,他们长得像小孩子,穿着花花绿绿的小上衣和小衣服。有些人还说:他们在背上插着过去自己被杀时的凶器,如刀子或另外的什么东西,而且样子完全像被害时那么可怕。因为迷信家们认为这种精灵是过去在这所房屋里被杀害者的灵魂。他们传述着许多故事,他们说,克伯尔德精灵在一个时期内帮助一些女仆和厨娘出色地完成一些家务劳动,于是就获得了这些妇女的欢心。这样一来许多荡妇便对克伯尔德精灵产生了一种爱慕的心情,她们极其渴望着看一下这些小仆人,并向它们提出了这个要求;可是这些波尔特精灵却一直不肯同意,它们说,看到它们的人不可避免是要感到惊慌失措的。不过这些淫荡的女仆还是不肯罢休,于是,据说这些克伯尔德精灵便在房子里给她们指定了一个显身的地方,并叫她们随身带一桶冷水来。接着就发生了以下的事:一个这样的克伯尔德精灵,赤裸裸地躺在大概是阁楼里的一个坐垫上,背上戳了一把大屠刀。看到这种情况的女仆大致是要被吓昏的。于是这小家伙立刻跳起来,提着水,一遍又一遍地浇灌这个荡妇,以便使她苏醒过来。从此以后,女仆们便失去了她们的兴趣,再不希望看到这个可爱的‘小奇姆’了。据说克伯尔德精灵有各种奇特的名称,但一般就叫作奇姆。又据说,它们一旦和仆婢交好之后,便替这些人操持一切家务;刷马、喂料、打扫马厩,把一切东西擦净磨光,维持厨房的清洁卫生和精心料理家中一切该做的事,并且据说家畜也要由它们来养肥和繁殖;为此克伯尔德精灵必须受到仆婢们的爱抚,她们一点也不能触犯它们,既不能加以嘲笑,也不能在供应食品上有所疏忽。也就是说,假如一个厨娘把这个小家伙迎到家里去做她的秘密帮手,那么她就必须每天准时备好一小盘好吃的东西放在家中的一定场所,然后再走开;这以后她可以一直偷懒,晚上按时睡觉,在清晨就会发现自己的工作已经安排停当。万一她忘记了她的义务,或是疏忽了食品的供应,那么她不但仍须独自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且还要碰到各式各样的不幸:她或被热水烫伤,或把壶罐和容器打碎,把食品弄翻或把食品掉在地上等等,结果作为处罚必然遭到那家主人或主妇的痛骂;这时据说人们往往听到克伯尔德精灵在小声窃笑或哈哈大笑。即便辞退了这个仆婢,据说这样一个克伯尔德精灵仍旧还要留在这个人家里。是的,那个被辞掉的女仆还必须把这个克伯尔德精灵介绍给新来的女仆,并且还要好好嘱咐后者也要如此这般地侍候它。如果新女仆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她也少不了要遭到一连串的不幸,从而不得不尽快地离开这个人家。”

下面这段小故事大概是其中最可怕的一个了:

“一个女仆长年把一个隐身的宅妖安顿在身边,她在灶旁给它安排了一小块地方,在漫长的冬夜里一直和它交谈。有一次这个女仆请求小海茵茨——她一向这样称呼这个精灵——显身让人看看它的模样。但小海茵茨却拒绝了这个要求。不过它最后终于同意了,并且叫她到地窖里去见它。于是这个女仆拿了一支蜡烛,走下地窖,就在一个敞盖的大桶里看到一个已死的婴儿漂浮在血泊之中。原来这个女仆在几年前生过一个私生子,她秘密地杀死了它,把它塞进一个大桶里。”

虽然,德国人就是这样,他们常常在恐惧中寻求无尚的谑趣,但有关克伯尔德精灵的民间传说又往往充满了好玩的情节。关于吁德根的一些故事是特别有趣的。在我国纺织女工的闲谈里和鬼怪传奇故事里经常提到吁德根,它是十二世纪时在希尔德斯海姆地方大显身手的一个克伯尔德精灵。关于它,在一本古老的年代纪里有着下述一段经常被人引用的记载:

1132年希尔德斯海姆大主教教区内有一个妖精,长时期以来一贯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它装扮成一个农民,头戴一顶礼帽:因此农民们就用撒克逊语言叫它吁德根。这个精灵喜欢和人们来往,它时而显身,或时而隐身,并向人们提出一些问题或答复一些问题。它从不无缘无故地伤害任何人。但如果有人嘲笑它或侮辱它,那么它就要对它所受的屈枉进行充分的报复。有一次路加的布尔哈特伯爵(Burchard v.Luka)被维森堡的赫尔曼伯爵(Hermann v. Wiesenburg)杀害了,后者的领地面临复仇者劫掠的危险,这时吁德根就把希尔德海姆的主教伯恩哈特(Bernhard)从睡梦中叫醒对他说:“起来,秃头!维森堡伯爵的采邑因杀人事件荒芜了,同时也没有人看管,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占领它。”于是这个主教迅速召集了战士侵入了罪犯维森堡伯爵的领地,事后并得到帝国皇帝的许可,把那块领地归并到自己的名下。这个精灵屡次主动地把一些面临的危险预告给这位主教,它尤其时常出现在主教大院的厨房里和厨师们聊天,并以各式各样的方式为他们服务。

人们逐渐和这个小精灵混熟了,有一个帮厨的青年,在它每次显身的时候竟敢嘲弄它,或者用脏水浇泼它。这个精灵曾央求厨师长叫那个顽童停止这种恶作剧。厨师长回答说:“你是一个精灵却怕一个男孩!”于是吁德根威胁着说:“你既不肯惩罚那个男孩,那么我要在不多几天内让你看看我究竟多么怕他。”此后不久,那个嘲弄过吁德根的男孩单独在厨房里睡着了。这时,那个精灵就抓住他,把他绞死,并把他撕成碎块塞进火傍的大锅里。厨师见到了这个勾当以后又咒骂这个精灵一顿。于是第二天吁德根就用蟾蜍的毒汁和血液洒遍了铁钎上的烧肉,把它们弄得不能入口。这个报复引起了厨师长的再次咒骂,此后,这个精灵终于把他从一个用魔术架起的假桥上推下深深的护城河里去了。除此之外,这个精灵还通宵达旦地巡视着全市的城墙和望楼,迫使守夜者经常处于一种戒备的状态。有一个男人娶了一个不贞洁的老婆,一次当他要出门旅行的时候,他开玩笑地对吁德根说:“好朋友,我把我的老婆托付给你,你要细心看住她!”这个男人一离开家门,那淫荡的婆娘马上便让她的情夫接二连三地来到她家。但吁德根却不让他们接近她,它把他们从床上拖起来摔在地上。当这个男人旅行回来时,吁德根远远就去迎接他,并且对他说:“你回来了,这使我非常高兴,从此我可以放下你压在我肩上的重担了。我吃尽了难言的苦头总算防止了你老婆和人私通,可是我请求你再也别把她交给我看管了,我情愿看管全萨克森州的所有猪群,也不愿看管一个千方百计试图投身于情夫怀抱的婆娘。”

为了正确起见,我必须说明:吁德根戴的帽子和克伯尔德精灵平时的装束有些不同。后者大多穿灰色衣服,戴红色小帽。至少在丹麦,它们是那样打扮的,而且现在据说在丹麦为数最多。以前我认为,由于克伯尔德精灵最爱吃“红麦糊”,所以他们十分喜欢住在丹麦。不过,今年夏天我在巴黎荣幸地见到了丹麦年轻诗人安徒生先生,他极其肯定地向我断言,在丹麦人们把克伯尔德精灵叫作尼森,而它们是最爱吃黄油拌稀饭的。克伯尔德精灵一旦在某家定居下来以后,它们便不大愿意很快地离开那里。不过它们从不会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进来住下,如果它们想定居在某处,它们便用下述的方法向房主人示意:它们在夜间把各种刨花抱进房中,并在牛奶桶里撒些牲畜粪。如果房主不把那些刨花抛出去,或者他和他的家属一道喝了那弄脏了的牛奶,克伯尔德精灵们便要长期住在他家里了。这种事,会使许多人感到厌烦。有一个可怜的于特兰人终于十分讨厌同这样一个克伯尔德精灵住在一起了。为此,他甚而想到放弃自己的房屋。于是他把家具用品装上一辆车子搬往邻村,以便在那里重新定居。不料当他途中回顾一下的时候,他仍旧看见了那头戴小红帽的克伯尔德精灵,从一个空桶中探出小脑袋并向他亲切地喊着说:“Wi flütten!”(我们搬家了!)。

关于这些小妖怪的事迹,我也许说得太长了,现在该是重新提及大妖怪的时候了。然而所有这些故事都说明德国人民的信仰和性格。几百年来这种信仰是和教会信仰同样强有力的。当那位博学多闻的雷米裘斯博士完成了他那本关于妖术的大著时,他相信他已精通了他的研究对象,他甚而自以为他现在也能亲自施行妖术了。然而像他这样一个诚实的人,是不免要向法庭告发自己是个巫师的。这样,由于他的自首,他便被人处以火刑了。

这种惨事的发生并不直接起因于基督教教会。而是间接地起因于:基督教教会把古老的日耳曼民族宗教恶意地颠倒过来;把德国人的泛神主义世界观改造为泛鬼主义的世界观;把这个民族早先视为神圣的东西变成了讨厌的妖魔鬼怪。但人总是不愿意抛弃自己和自己祖先所珍惜过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受到糟踏,受到歪曲,他的感情暗地里和它们仍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因此那个被颠倒了的民间信仰在德国也许会比基督教保存得更为长久。

因为在民族性中后者从来不如前者那样根深蒂固。宗教改革时代,人们对天主教的传说很快就失去了信仰,但对于魔法和妖术之类的信仰却迥非如此。

路德虽不再相信天主教的奇迹,但他还相信妖魔的存在。他

的席间演说集充满着妖魔鬼怪的离奇故事。他本人在困难中就常

常以为自己在和具有形体的魔鬼作斗争。他在瓦尔特堡翻译《新

约》时,曾受到魔鬼的一再打扰,因此他就拿起墨水瓶来猛力投掷

魔鬼的头颅。从此以后魔鬼对于墨水,尤其是对印刷用的油墨便32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产生了巨大的恐怖。上述席间演说集里许多有趣的小故事都曾说

到魔鬼的阴险。在这里我不得不介绍其中的一个:

“马丁·路德博士说,有一群善良的手艺匠在一起会餐。其中

一个狂妄的小伙子说:如果有谁请他大喝一顿。他情愿为此卖掉

自己的灵魂。

过后不久有一个人走进房间,坐在他身旁和他一道喝起酒来,

这人和别人说话之间对这个胆大妄为的人说:

‘听着,你刚才是说如果有谁请你大喝一顿,你就情愿为此出

卖你的灵魂吗?’

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是啊,我情愿那么做,只要你今天让我

吃足喝够,玩个痛快就行!

这个人原来是魔鬼,他答应了他以后,便又立即悄悄地离开了

他。当这个饕餮之徒高兴了一整天,并终于喝醉的时候,先前那个

人也就是那个魔鬼又走进来了,他坐在他身旁,并问其它同桌的人

们说:‘亲爱的先生们,你们怎么想呢,如果一个人买了一匹马,那

么缰绳和马鞍不也一起是他的了吗?’这时所有的人都害起怕来。

但这人最后说:

‘你们快说啊!’于是他们只好承认说:‘是啊,马鞍和缰绳也是

他的了’。于是魔鬼一把抓住了这个粗野的小伙子,接着带他穿过

屋顶飞走了。至于他的去向却没有人知道。”

虽然我对我们的马丁·路德大师怀着最大的尊敬,但我总觉

得他似乎完全误解了撒旦的性格。像这里所说的那样,撒旦绝对

不是那样看轻肉体的。人们尽可以讲魔鬼的各种坏话,但无论如

何却不能指摘它是个唯灵主义者。第 一 篇

33

马丁·路德不仅误解了魔鬼的意图,他尤其是误解了罗马教

皇和天主教会的意图。由于我是不偏不倚的,我必须在这个过分

热诚的人面前为罗马教皇和天主教会辩护,也要为魔鬼辩护。的

确,如果有人质问我的良心,那么,我将坦白承认,教皇列奥十世实

际上比路德合理得多,路德对天主教会的一些根本原则完全没有

理解。因为路德不理解,基督教消灭肉欲的理想和人类的本性过

于矛盾,这在实际生活中永远不可能完全实现;他也不理解天主教

乃是上帝和魔鬼,亦即精神和物质之间的一种妥协,通过这种妥

协,在理论上宣布精神的独裁统治,同时又让物质处于这样一种地

位,它在实践中可以行使被剥夺了的一切权利。这是教会对肉欲

作出一些让步的聪明制度,虽然永远采取下列形式,即对任何肉欲

行为都要盖上谴责的烙印,同时给精神保留了嘲讽的特权。你尽

可倾听内心缠绵俳恻的爱情,拥抱一个漂亮的姑娘,但你必须承认

那是一种可耻的罪恶,而且你还必须为这种罪恶赎罪。这种通过

金钱来实现的赎罪,对人类是一次善举,对教会是一笔收入。这就

是说,教会让人支付一笔罚款来换取各种肉体的享乐,所有的罪都

有一个赎价,从此便出现了一批神职商贩,这些人以罗马教会的名

义到各地兜售不同金额的赎罪券。路德最先攻击的特则尔便是这

种商贩之一。我们的历史学家认为路德对赎罪券的抗议是一件无

足轻重的小事,路德开始只反对教会滥用职权,只是因为罗马教廷

方面的固执,他才被逼上向整个教会权威进攻的道路。但这是一

种错误看法,赎罪券交易不是教会职权的滥用,而是整个教会制度

的结果,路德攻击赎罪券交易,就是攻击了这个教会本身,而教会

也就必须把路德判为异端。列奥十世这个温文的佛罗伦萨人,波34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利提安①的弟子,拉斐尔的朋友,头戴三重冠的希腊哲学家,也许

正因为他患了远非由于实行基督教禁欲主义而得的暗疾(这种病

在那时还是十分危险的),才被教皇选定会议授予了三重冠,……

这个麦迪启家的列奥,当他看到一个穷苦、纯洁、质朴的修道士竟

把福音书当作基督教的宪章,并把这宪章当作一种真理的时候,他

一定会觉得好笑吧!他也许完全没有注意到路德的意图,那时他

十分忙于修建圣彼得教堂,而这座教堂的建筑费正是用发售赎罪

券得来的钱支付的,实际上完全是罪恶在提供建筑这座教堂的资

金,这样,它似乎就成了一座肉欲的纪念碑,就像埃及的一个妓女

用卖淫得来的钱建立的那座金字塔一样②。这座教堂,比起科伦

教堂,人们也许更可说它是由魔鬼建成的。北方的德国人不能理

解唯灵主义,迫使感觉主义亲自给唯灵主义建筑华丽的神殿这种

胜利,人们正是要对肉体作种种让步才能获得用来美化精神的钱

财的。因为在德国,远比在那炽热的意大利的晴空下有可能奉行

一种对肉欲作最少让步的基督教教义的。我们北方人的血比较

冷,因此,我们无须慈父般的列奥为了肉体的罪恶给我们送来那么

多的赎罪券。气候使我们容易奉行基督教的道德,1517年10月

31日,当路德把反对赎罪券的论纲钉在圣奥古斯丁教堂门上时,

维滕堡的城壕大概已经结了冰,人们可以在那儿滑冰了,滑冰是一

种十分寒冷的娱乐,不能说是什么罪恶。

我在上面也许不止一次地使用了唯灵主义和感觉主义两个名

① 指 Angelo Poliziano(1454—1494),意大利诗人,与麦迪启家族有交往。

② 载希罗多德(Herodot)《古代东方和希腊的历史》第二卷。第 一 篇

35

词,这两个名词在这里并不像在法国哲学家那里那样是指人类认

识的两种不同泉源,我在本文中使用这两个名词的意义,从我所讲

的可以看出,却是为了表明两种不同的思想方法,其中一种是力求

通过毁灭物质来美化精神;另一种是试图针对精神的篡夺,要求归

还物质所具有的自然权利。

路德宗教改革的全部精神在开始时就已经显示出来了,关于

这点我必须在此特别促使人们注意,因为在法国人们对于宗教改

革仍然抱着一些陈腐的错误观点,这些观点是由博絮埃通过他的

《宗教变迁史》①传播开来的,它们甚而在当今的一些作家中仍有

很大影响。法国人只理解宗教改革消极的一面,他们在宗教改革

中只看到反对天主教的斗争,并且往往相信这个斗争在莱茵河彼

岸有如在此岸的法国一样都出于同一根源。然而彼岸的根源和此

岸的根源不仅完全不同,而且完全相反。在德国反对天主教的斗

争乃是唯灵主义发动的一场战争,当唯灵主义看到自己只是空有

统治之名,只是在法律上统治着,而感觉主义则通过历来的欺骗行

使着现实的统治,并在事实上统治着的时候,这场战争就开始

了;——赎罪券商贩被赶走了,教士的漂亮的情妇一变而为严肃的

正妻,精美的圣母像被打碎了,各地都产生了最为敌视肉欲的清教

主义。与此相反,十七和十八世纪法国反对天主教的斗争却是感

觉主义发动的一场战争,当感觉主义看到自己在事实上统治着,但

它统治的每一个行动都被那主张在法律上应当行使统治权的唯灵

① Bossuet,Jacques Benigne(1627—1704),法国天主教会的一个主教,有关于史

学和宗教问题的著述颇丰,他在《宗教变迁史》(Historie des variations des glises Pro

tesantes)中,力图贬低新教的价值。36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主义作为非法,并被谴责到极其难堪的时候,另一场战争就爆发

了。人们在德国进行了认真严肃的斗争,但人们在法国却用了模

棱两可的诙谐来进行斗争。人们在德国进行了神学的争论,人们

在法国却创作了这种或那种轻快的讽刺诗。讽刺的对象经常在于

指出一个人想完全成为精神时所陷入的自我矛盾。于是法国出现

了一批精美绝伦的有关善男信女的故事,这些人若非不自觉地屈

服于他们的动物本性,便是为了拯救神圣的外观,而不得不逃入伪

善之中。纳瓦尔王后在她所写的小说①里已经描写了这种弊端。

僧侣和妇女间的关系是她常用的题材。这些小说不仅使人捧腹大

笑,而且也震撼了僧侣制度。在这场喜剧性的论争里,最富有战斗

力的优秀作品便是莫里哀的《伪君子》;这个剧本不仅攻击了那个

时代的耶稣会教团,而且攻击了基督教本身,攻击了基督教观念,

攻击了唯灵主义。确实,在袒胸露臂的多琳娜面前假意惶恐说

出的:

Le ciel defend, de vrai, certains contentements,

Mais on trouve avec lui des accommodements

(上天确实禁止某种享乐,

但人们有办法向它寻求妥协)②

① 指保护法国新教徒的纳瓦尔王后玛加丽特(Margarete de Navarre.1492—

1549)的小说《七月谈》;纳瓦尔原为西班牙与法国间一个小王国,1512年为西、法二国

所瓜分,纳瓦尔王位成为一个虚号。玛加丽特是法国王弗朗西斯一世之姊,1527年与

名存实亡的纳瓦尔王亨利·达尔贝特结婚。

② 见《莫里哀喜剧选》中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269 页。但这两句话

是对欧米尔、而不是对多琳娜说的。第 一 篇

37

这两句话,不仅嘲笑了那种习见的假虔诚,而且也嘲笑了由于基督

教的观念无法实践而必然发生的普遍虚伪;这两句话尤其嘲笑了

唯灵主义不得不对感觉主义让步的整个制度。实际上,扬逊教派

比耶稣会总要有更多的理由因《伪君子》的演出而感到受伤害,同

时也无怪乎今天的卫理公会信徒就像当年的天主教信徒一样总要

憎嫌莫里哀。莫里哀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他像阿里斯托芬和塞

万提斯一样,不仅嘲笑了暂时的偶然现象,而且嘲笑了那些永远可

笑的事情,亦即人类的根本弱点。伏尔泰总是只攻击暂时的、非本

质的事物,在这一点上他是逊色于莫里哀的。

但那种伏尔泰式的嘲笑已经在法国完成了它的使命,如果今

天还有谁想继续这种嘲笑,那就要不合时宜和不明智了。因为如

果人们想消灭天主教最后可见的残余,那就会容易发生这样的情

况,即天主教的理想会逃入一个新的形式,也就是一个新的躯体中

去,甚至会抛掉基督教信仰的名称,而经过这样改头换面以后,它

可能比现在这种破烂不堪、信用扫地的形态更为令人嫌恶。的确,

唯灵主义以宗教和僧侣阶层为代表,是有它的好处的,因为宗教早

已失去了它那巨大的力量,而僧侣阶层又和现代整个的自由热潮

处于直接对立的地位。

然而唯灵主义究竟为什么这样使人讨厌呢?难道它是那样恶

劣的东西吗?绝对不是。玫瑰香精是一种贵重物品,如果有人不

得不在土耳其后宫的禁室中日日夜夜排遣他那悲叹的生活,那么

一小瓶玫瑰香精是可以起提神作用的。但是,尽管玫瑰香精起着

这样安慰人心的作用,我们总不愿为获得几滴玫瑰香精而蹂躏所

有这些玫瑰花的生命。我们宁愿像夜莺那样,夜莺喜爱玫瑰花,它38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不仅陶醉于花儿的幽香,同样也陶醉于花儿娇艳的姿态。

我在上面曾经说过,在我们那里首先向天主教发动进攻的其

实是唯灵主义。但只是在德国宗教改革的开始时期是如此;瞧灵

主义一旦在古老的教会建筑上打开了一个缺口,感觉主义随即迸

发出它那长久以来被压抑的烈焰,于是德国变成了自由狂热和肉

欲的最粗野的竞技场。被压迫的农民在这新出现的教义中找到了

精神武器,他们已经能够用这个武器来进行一场反对贵族的战争

了;一百五十年以来一直就有进行这样一场战争的意见。在蒙斯

特,感觉主义化身为扬·范·莱顿①,赤身露体地穿过大街小巷,

招摇过市,并和他的十二个婆娘睡在一张大床上,这张床我们今天

在当地市政厅里还可以看到。修道院的大门到处都打开了,修女

和小修道士互相投入对方的怀中,拥抱接吻。不错,那个时代的表

面历史差不多完全是由感觉主义的暴动所构成;这些暴动为什么

很少留下结果;唯灵主义怎样重新镇压了那批暴动者;唯灵主义在

北方怎样逐步巩固了它的统治,但后来又遭到它在自己怀中抚育

成长的一个敌人,亦即哲学,所给予的致命打击,往后我们可以看

到。这是一段非常错综复杂、难于剖析的历史。天主教党不难随

心所欲地突出那些最坏的动机,以他们的说法,这个运动只不过是

要合法承认那最无耻的肉欲和要掠夺教会的财产。当然,为了取

得胜利,精神的利益必须永远和物质的利益结成联盟。但魔鬼已

把这副纸牌弄混到那么怪模怪样,我们已经没办法弄清楚那些意

图的任何实际情况。

① Jan van Leiden(1509—1536),蒙斯特再洗礼派教徒起义领袖,失败被杀。第 一 篇

39

1521年一群显贵的人物聚集在沃尔姆斯的帝国议会大厅,他

们心里大都怀有各式各样口是心非的思想。那里坐着一位年轻的

皇帝①,他身披簇新的紫袍,怀着年轻统治者的愉快心情,暗自高

兴那傲慢的罗马人即经常粗暴对待帝国先代皇帝、并且始终不肯

改变他那颐指气使态度的那个人,现在遭到了最强有力的谴责。

那个罗马人的代表②在他的方面也有暗自高兴的理由,他高兴的

是德国人中间发生了分裂,这些德国人像醉后的野蛮人一样,曾一

再袭击和掠夺美丽的意大利,并且始终威胁着要袭击和掠夺这个

国家。世俗的公侯也在高兴,有了这个新的教义,他们就可以任意

侵吞教会的财产。高级的教长们心里也在琢磨,他们是否可以既

不和他们的厨娘结婚又可使自己的男系子孙继承教皇选区、主教

管辖区以及修道院管辖区的职务和财产。各城市的代表也为独立

自主权的新的扩张而高兴。每个人都可从中得到一点东西,每个

人心里想的都是尘世的利益。

不过那里毕竟有一个人,我深信他并不是为自己着想,而是一

心想着他所理应代表的上帝的利益。这个人便是马丁·路德,一

个由天意选中出来粉碎那罗马霸权的贫苦修道士;反抗这种霸权

的斗争,一些最强有力的皇帝和一批最勇敢的贤哲早已开始,却没

有取得成功。但天意却十分清楚地知道该把这项重任搁到那肩膀

上;这里不仅需要精神的力量,而且也需要肉体的力量。为了肩负

这项重任,必须要有一个从幼年起经过修道院的严格性与纯洁性

① 查理五世(Karl V.,1519—1556)。

② 罗马教皇所派的代表大概是卡叶丹主教(Kardinal Cajetan)。40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锻炼出来的体魄。我们敬爱的大师当时身体还很瘦削,面

色看来

也很苍白,因此,帝国议会中那些面色红润身体肥硕的大人先生几

乎是带着怜悯心瞧着这个身穿黑色僧服的可怜人。但他却是完全

健康的,而且他的神经也是非常坚强的,那些精彩出色的喧嚣丝毫

没有使他畏缩,再说他的肺脏也必定是很强的。因为当他发表了

他那长篇的申辩以后,由于皇帝完全不懂高地德语,他竟不得不用

拉丁语重说一遍。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我就要情不自禁地感到难

过,因为我们敬爱的大师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旁,当汗水不断从他额

角上直淌的时候,他要受到阵阵过堂风的袭击。他作了长篇演说

以后,大概已经十分疲倦,嗓子也有点干了。不伦瑞克大公准是想

到,此人现下必定口渴极了;至少我们从书中看到,他曾给马丁·

路德送去了三樽艾茵贝克出产的上好啤酒到了他住的客店。我将

永志不忘不伦瑞克一家这一高尚行动。

在法国,人们对宗教改革和宗教改革的英雄们的理解都是错

误的。这种不理解的原因首先大概在这里,路德不仅是我国历史

上最伟大的人物,同时也是一个最为德意志式的人物;在他的性格

中德国人所有的一切优点和缺点完完全全地统一在一起,因而他

个人也就代表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德国。此外,他身上还有另一些

特性,关于这些特性,我们很少看到是统一在一起的,我们通常看

到它们却是作为互相敌对的对立物而存在的。他既是个富于梦想

的神秘主义者,同时又是个实事求是的人物。他的思想不仅长有

翅膀,而且长有双手,他不仅说了,而且也做了。他不仅是他那时

代的喉舌,而且也是他那时代的刀剑。他既是个冷静的、经院式的

诠释家,又是一个狂热的、神灵附体的预言家。当他整日竭尽心力第 一 篇

41

地钻研了教义上的细微差别之后,夜晚时分他便拿起横笛,仰望繁

星,把自己的心情消溶在旋律和祈祷之中。同是这个人,他既能像

一个渔妇那样咒骂,也能像一个绰约的处子那样温柔。他有时会

猛烈到像那刮倒槲树的狂风暴雨,继而又温柔得宛如那抚弄着紫

罗兰的南风。他浑身充满着最令人畏惧的敬神情绪,充满对圣灵

的献身精神,他能完全沉潜于纯粹的精神领域之中,然而他却又十

分了解大地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并且很会珍爱这些事物,从他口中

曾发出这样一句名言:“谁若不爱美酒、女人和歌,他就终生是个傻

瓜。”①我可以说:他是一个完人,一个精神和物质在其内部未曾分

离的绝对的人。因此把他称为唯灵主义者或把他称为感觉主义者

都将同样是错误的。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他曾具有某些原始的

东西,某些不可理解的东西,某些不可思议的东西,有如我们在所

有应天意而生的人们那里所见到的一样——某些令人战栗的素朴

的东西,某些愚蠢的聪明,某些崇高的狭隘和某些不可克服的魔鬼

般的东西。

路德的父亲是曼斯菲尔德的一个矿工,儿童时代的路德经常

跟随父亲来到地下工地,那里积聚着巨大的金属矿石,强烈的矿泉

潺潺地流着。这幼小的心灵也许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摄取了最为神

秘的自然之力,或甚而受到了山中精灵们的魔法保护。也许正因

为如此,他身上才粘带了那么多的大地因素,那么多的热情渣滓,

有如人们尽情责备他时所说的那样。然而人们这样责备他却是不

① 这句话大概出于德国十九世纪诗人福斯(Johann Heinrich Voss,1751—

1826)。42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正确的,如果没有那种尘世的混合物,他或许不可能成为一个身体

力行的人。纯粹的精灵是不能办事的。如我们从容格·施蒂灵

(Jung-Stilling)的鬼神学中知道,鬼神固然能用适当的颜色清楚地

显形,并能像活人一样走路,奔跑,跳舞和做出一切可能的姿态,但

它们不会推动任何物质的东西,例如推动一张最小的卧室桌子离

开它原来的地方。

荣誉归于路德!永恒的荣誉归于这位敬爱的人物,多亏他拯

救了我们最高贵的财富,我们今天还靠他的善行恩德生活!我们

绝不应当抱怨他的观点的局限性。站在巨人肩上的一个侏儒当然

能够比这位巨人看得更远,特别是他戴上一副眼镜的时候;然而那

被架高了的直观却缺乏那种崇高的感情,那种巨人的心灵,这是我

们无法取得的。我们尤其不应对他的缺点轻下尖酸刻薄的断语;

这些缺点比成千人的德行对我们更为有用。埃拉斯穆斯①的自由

和梅朗赫东②的温和可能永远不能像兄弟马丁那种上帝般的严峻

把我们引向那么遥远的地方。是的,如我前面所暗示,宗教改革开

始期的错误曾经结了许多最珍贵的果实,这些果实能使全人类振

奋精神。自从路德在帝国议会上否定了罗马教皇的权威并公开宣

布说:“人们必须用圣经里的话或用理性的论据来反驳他的教义”

以后;德国开始了一个新时代。圣博尼法茨③把德国教会束缚于

① Erasmus(1466—1536),鹿特丹人,人文主义者,宗教改革的前驱者,反对经院

哲学,但对于反天主教会的斗争却不肯直接参加。

② Melanchthon,Philipp(1497—1560),德国人文主义者,反对天主教神学,但企

图在理性和基督教教义间找寻折衷的调解办法。

③ St. Bonifazius(约675—754),为天主教会派到日耳曼人居住地传教,被当地

人所杀;被称为“德意志人的使徒”。第 一 篇

43

罗马的那条锁链被斫断了。先这个教会原是作为巨大教阶制的一

个组成部分的,现在它分解成许多宗教的民主团体。这个宗教本

身变成另一种宗教了;印度的诺斯替教的因素从这里消失了,我们

看到,犹太教的自然神论的因素又在其中抬头了。福音主义的基

督教产生了。当物质最迫切的要求不仅被考虑到了,而且也被合

法化了,这个宗教就又变成了真理。像上帝的本意那样,牧师变成

了人,可以娶妻生子。同时,上帝自己重又变成了一个没有家室的

天上老童男;他的儿子的合法性被否定了。圣徒们被撤职了;天使

们的翅膀被剪断了;圣母丧失了她对天界的王冠的一切权利要求,

不能再行使奇迹。总之,从这时起,尤其是从自然科学作出了巨大

的进步以后,奇迹便完蛋了。亲爱的上帝受到物理学家怀疑和严

密的监视,不管是由于这点而使他感到烦恼,或许是由于他不愿意

和博施可①竞争:甚至在最近宗教遇到极大危险的时刻,他也不想

通过任何耸人视听的奇迹来支持宗教。从今以后,无论他在这个

地球上倡导什么新宗教,他也许再也不让任何神圣的把戏参与其

间了,他也许永远要用理性来证实这些新教义的真理,而这也正是

最合理的做法。至少在圣西门主义这个最新的宗教中,并未出现

任何奇迹,也许下面这个事例除外,那就是圣西门生前欠裁缝的一

笔旧账,在他死后十年之久,竟由他的学生们以现金如数偿还。那

位卓越的神父奥林德②在泰布(Taitbout)大厅里兴高采烈站起来,

在惊讶不已的教徒公众面前手持那张付讫的裁缝账单,此情此景

① Bosko,19世纪驰名欧洲的变戏法艺人。

② Olinde Rodrigue(1794—1850),圣西门的追随者。44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我历历在目。年轻的食品杂货商们对这个超自然的证件感到惶惑

不解,然而裁缝们却已经开始相信了!

由于新教的关系,在我们德国虽然随着古老的奇迹一起丧失

了其他许多诗意,但我们也获得了多种多样的补偿。人变得更有

德行和更高尚了。新教对我们平常称为道德的东西,即习俗的纯

洁性和履行义务的严格性起着良好的影响;新教在许多教区中采

取的方针,使新教终于和上面所说的道德相吻合,而福音书只不过

作为动人的譬喻继续发生它的效力而已。我们现在特别要来看看

教牧人员生活中所发生的那种可喜的变化。禁止牧师结婚的制度

废除以后,教会界人士的淫乱和修士的邪恶也随着消失了。在新

教教牧人员中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最有德行的人,连古代斯多噶主

义者对他们也要肃然起敬。你在一所毫无虚饰的牧师住宅里能够

看到多少德行——在这里,我给德行二字添加一个美丽的修饰语,

也就是,多少福音主义的德行——你必须作为一个贫苦的大学生,

徒步游历于德国的北部,才能真正体会到。我常常在冬天的夜晚

在这种人家受到殷勤的款待,我,一个陌生人,除了饥饿和疲劳以

外,没有携带任何其他介绍函件。当我吃饱睡足第二天早晨就要

继续前进的时候,年老的牧师穿着寝袍走出来,为我的旅途祝了

福,这种祝福从来没有给我带来过不幸;那善良的叨唠的牧师夫人

还把几片抹好了黄油的面包塞在我的衣袋里,这几块面包使我大

大增长精神;在静悄悄的远处,站着牧师的美丽的女儿们,她们红

润的面颊和浅蓝色的眼睛,她们那种羞怯的热情,一直留在我的回

忆里,在整个冬日中使我的心头温暖。

自从路德说出了人们必须用圣经本身或用理性的论据来反驳第 一 篇

45

他的教义这句话以后,人类的理性才被授予解释圣经的权利,而且

它,这理性,在一切宗教的论争中才被认为是最高的裁判者。这样

一来,德国产生了所谓精神自由或有如人们所说的思想自由。思

想变成了一种权利,而理性的权能变得合法化了。当然,几个世纪

以来,人们早已能够相当自由地思考和发表言论了,经院哲学家曾

经对事物有过一些争论,他们所争论的事情,我们几乎无法理解,

中世纪时人们也只能对事物这样的来发表意见。而且这是通过把

神学的真理和哲学的真理区分开来才发生的,这个区分是他们用

来保护自己免被控为异端;而且这种自由讨论,也只是在各大学的

讲堂里用一种哥特语化了的难解的拉丁语来进行的,这种语言是

人民完全不能理解的,因此也就无需害怕对教会有什么危害。尽

管如此,天主教会从未实际上允许过这种做法,所以它有时也确曾

把个把倒霉的经院哲学家处以火刑。但现在,自从路德以来,人们

便不再把神学的真理和哲学的真理区分开来,人们在公众的市场

上用德意志的民族语言毫无顾忌地进行争论。凡是承认宗教改革

的诸侯,都把这种思想自由合法化了,思想自由开出的一朵重要的

具有世界意义的花朵便是德国哲学。

实际上,人类精神即便在希腊也从未像在德国上世纪中叶起

到法国入侵时为止那样自由地表述它自己。尤其是在普鲁士,曾

有过一段无限的思想自由的极盛时期。勃兰登堡侯爵①理解到,

他只有通过新教的原则才能作一个合法的普鲁士国王,所以也就

必须保持新教的思想自由。

① 指弗里德里希二世,因普鲁士的霍亨索伦家族出自勃兰登堡。46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当然,此后情况有所改变,我们新教思想自由的天然保护者,

为了压制这种自由,竟和山南党人①妥协起来,他还常常使用最初

是教廷为了反对我们而想出来并使用的武器:检查制度。

奇怪得很!我们德国人是最顽强和最聪明的民族。我们的王

公族系高坐在欧洲所有的王位上,我们的罗特希尔德们控制着全

球所有的交易所,我们的学者支配着一切科学领域,我们发明了火

药和印刷术;——尽管如此,谁若在我们那里用手枪放一发子弹,

他就要付出三塔勒的罚款,如果我们想在《汉堡通讯》上刊登这样

一条启事:“我的爱妻生了一个像自由那样美丽的女孩”,霍夫曼博

士先生②就要拿起红笔来把“自由”二字划掉,

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很久吗?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今天在

德国争论得十分激烈的出版自由问题,与上述种种考察有着意义

深长的联系,因此我相信,只要人们想一想,出版自由无非是思想

自由的结果,从而是一项新教的权利,那么,问题的解决并不困难。

为了这类权利德国人已经付出了自己宝贵的鲜血,因此他肯定会

被逼到再一次奋起战斗。

这种情况同样适用于德国今天正在使思想界人士感情激动的

学术自由问题。自从人们以为发现了政治性的煽动,也就是对自

由的热爱,在各大学里闹得最厉害,各方人士都在怂恿君主们去压

制这些机构,或者要求他们至少把这些机构改成普通的教学机构。

于是人们拟制了许多计划,讨论了赞成或反对的各种意见。大学

①“山南”是阿尔卑斯山以南,指意大利,“山南党”是指罗马天主教会。

② Friedrich Ludwig Hoffmann,汉堡书报检查官员。第 一 篇

47

的公开反对者也好,它的公开的拥护者也好,据我们迄今所知,似

乎都没有理解到这个问题的最后根源。前者不理解青年一代无论

到哪里和在任何纪律的约束下都将为自由的利益奋不顾身,如果

有人压制大学,那些慷慨激昂的青年也许会在别处和工商界的青

年联合起来,更加激烈地贯彻他们的主张。但大学的拥护者们却

只打算证明下列各点:德国科学研究的花朵势将与各大学同归于

尽;学术自由对研究极为有用;青年借此可以找到多方面教育自己

的良好机会等等。他们说这些话时就像事情或多或少只关系到几

个希腊词或学生们某些粗暴无礼的行为一样。

然而假如君王宝座的神圣的安全受到威胁,那么一切科学、研

究或文化对他们还能有什么价值呢!为了那绝对的财物,也就是

说,为了他们绝对的统治权,他们会有足够的英勇去牺牲那些相对

的财物。因为这绝对统治权是上帝托付给他们的,只要上天命令,

那么地上所有的顾虑都必须退开。

无论那些作为大学代表的可怜的大学教授方面,或是以大学

公开反对者而出面的政府官员方面都存在着误解。只有在德国的

天主教的宣传机关理解了这个问题的意义;这些虔诚的蒙昧主义

者,乃是我国大学制度最危险的敌人。他们用阴险毒辣的谎言和

诡计来反对大学,即便他们中间有个别人士(如最近在慕尼黑大学

礼堂里的一位大骗子)装出和善的面孔,好像愿意让各大学讲话,

也还暴露出那种耶稣教团的阴谋。这些胆怯的伪善者懂得在这场

赌博中会赢得什么东西。因为假如大学垮台的话,宗教改革以来

一直扎根于大学中的新教教会也要站立不住。最近几个世纪全部

新教教会的历史几乎也就是维滕堡、莱比锡、图炳根和哈雷大学学48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者们的神学论争史。各地的福音教会宗教局只不过是各大学神学

系的微弱的反照罢了。神学系一旦不复存在,这些宗教局就会丧

失其一切支柱和特性,并且要沦落到依附政府部门,或甚而依附警

察的地步。

不过让我们还是不要过多地谈论这些令人忧伤的事,尤其是

我们在此还必须论到这位应天命而生的人物,这位为德意志民族

作出了如此伟大贡献的人物。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们如何靠他

才获得了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然而这个马丁·路德却不仅给我

们行动的自由,而且也给我们行动的手段,这就是说,他给精神一

个肉体。他也给思想一种语言。他创造了德语。

这是由于他翻译了《圣经》而完成的。

实际上,这部书的神圣的作者似乎像我们凡人一样,认识到这

部书绝不是由谁翻译都是一样的,他于是亲自挑选了它的译者并

且还赋予他奇妙的力量,从一种死了的、可以说已经埋葬了的语

言,译成另一种还完全没有出生的语言。

固然我们已有为人们所理解的教会公认的拉丁文《圣经》,也

有已经为人们所能理解的七十人译的希腊文《旧约》,然而希伯来

语的知识在基督教世界中却早已荡然无存了。只有躲在这个世界

的这个或那个角落里的犹太人,还保存着这种语言的传统。像一

个鬼魂守护着生前交托给它的财宝一样,这个惨遭虐杀的民族,这

个民族鬼魂,在他那阴暗的犹太区里保卫着希伯来文的《圣经》;人

们看到德国学者们偷偷地下到这个避难处去挖掘那宝藏,去取得

希伯来语的知识。当天主教的神职人员注意到从这方面有危险威

胁着自己的时候,这就是说,人民可能在这条旁径上得到上帝真实第 一 篇

49

的言语并发觉罗马方面的种种捏造,这时他们就恨不得把犹太人

的传统也镇压下去,于是他们便向各地出动企图消灭所有希伯来

语的书籍,并在莱茵河流域开始了希伯来语书籍的搜查。为了反

对这种搜查,我们卓越的罗伊希林①博士曾作过颇有声誉的斗争。

当时在科伦活动的神学家们,特别是霍赫施脱拉腾(Hochstraat

en),决不像罗伊希林勇敢的战友乌尔里希·封·胡滕②骑士在他

的《无名人士书信集》③中所描写的那样思想狭隘。这是事关压制

希伯来语的问题。罗伊希林获得了胜利之后,路德才能开始他的

工作。当时在路德写给罗伊希林的一封信里,好像已经感觉到罗

伊希林所取得的——尤其在一个受职位束缚的困难处境中所取得

的——胜利是多么重要。但路德这位独立不羁的奥古斯丁教派的

修士却在这封信里极其天真地说:Ego nihil timeo,quia nihil ha

beo.④

然而路德用来翻译《圣经》的语言是怎样得来的呢?这个问题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能理解。古老的史瓦比亚方言早就随着霍恩

施陶芬皇帝时代的骑士文学一去不复返了。古萨克森方言,即所

谓低地德语,只不过通行于德国北部一部分地区,尽管人们做了一

切尝试,但从未使之成为适合文学目的的语言。假如路德用了今

天在萨克森通用的语言来进行他的《圣经》翻译工作,那么,阿德隆

① Johann Reuchlin(1455—1522),德国人文主义学者。

② Ulrich von Hutten(1488—1523),德国人文主义者。

③ 发表于1515—1517年,为当时德国的一批人文主义者所写,胡滕是作者之一,

对科伦的多明尼克教团的教士作了辛辣的讽刺。

④ 拉丁文:我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什么也不怕。50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Adelung)所说的,萨克森方言、尤其迈森方言就是我们原来的高

地德语,也就是我们的书面语言,就会是正确的了。然而这种说法

早已被人驳倒了,我在这里所以必须强调指出上述情况,因为这类

错误仍在法国流行着。今天的萨克森语和西里西亚语一样,从来

不曾是德国民族的一种方言;因为萨克森语和西里西亚语的产生

都通过斯拉夫语言的影响。所以我坦率承认,我不知道《圣经》

路德译本所用的语言是怎样形成的。然而我却知道这部路德译的

《圣经》通过新发明的印刷术,通过这种黑色艺术,以成千上万的印

数散发到人民中去以后,这路德的语言在不多几年内便普及到全

德意志,并被提升为共同的书面语言。这种书面语言今天仍通行

于德国,并赋予这个政治上宗教上四分五裂的国家以一种语言上

的统一。在一种由单一方言形成的语言里我们总感到有一种亲切

感,路德的语言以其今天这样的形式,在这种亲切感上似乎有点不

足,然而它那无法估计的贡献,却足以抵偿这种缺陷。何况路德译

《圣经》的语言也并不完全缺乏那种亲切感,而且这部古老的书

是使我国语言不断更新的一个永恒的泉源。路德译本《圣经》中所

有的成语和句式都是德语的,是作家可以一直使用下去的;而且这

部书已普及于赤贫的人民手中,他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高深指导,

也会用文字来发表意见了。我们这里一旦爆发政治革命,这一情

况就会引起一些十分值得注目的现象。人们将到处谈论自由,而

自由的语言则将是圣经的语言。

路德的文章对德语的定形化同样也有所贡献。这些文章通过

论争的昂扬热情深深地激动着时代的心灵。文章的语调并不总是

纯洁无瑕的。但是,宗教革命不能用香橙花来进行。粗大的木桩第 一 篇

51

要有粗大的木楔。在《圣经》中,由于对眼前的上帝精神的敬畏,路

德的语言总是被束缚在一种持重的态度之中。他的论战文章就不

同了,他的笔锋流出的平民大众的粗豪,既使人皱眉不快,又使人

感到宏伟壮丽。他的用语和形象就像印度或埃及神庙洞窟中看到

的那些巨大石像,它们那种耀眼的色彩和怪诞的丑态既引起反感

又具有吸引力。由于他那嶙峋诡谲的文体,这位勇敢的修士看来

往往像从山顶上把各色各样语言石块投掷到敌人头上去的一个宗

教上的丹东(Danton),一个山岳党演说家。

路德在斗争和苦难里,从内心中迸发出来的一些诗歌,比这些

散文著作更有意义和更为出色。它们有的像长在巉岩上的花朵,

有的像倾泻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的莹莹闪烁的月光。路德热爱音

乐,他还写过一篇关于音乐的论文,所以他的诗歌是非常和谐的。

就这方面来说,“艾斯勒本的天鹅”①这个称号他也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他在许多诗歌中绝不是温和的天鹅,他在这些作品中鼓起了

伙伴们的勇气,并激起了他自己的最为野性的斗志。他和他的伙

伴们进入沃尔姆斯城时唱的那首斗志昂扬的歌,就是一首战歌。

这首新歌的声响震颤了那古老的大教堂,惊起了阴暗的塔顶窝巢

中的栖鸦。这首歌,这首宗教革命的马赛曲,直到今天仍然还有鼓

舞人心的力量,我们也许就会为类似的战斗用得上这些古老的强

有力的诗句:

上主是我坚固保障,

① 艾斯勒本是路德出生并逝世之地。52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庄严雄峻永坚强;

上主是我安稳慈航,

助我乘风冲骇浪。

恶魔盘踞世上,

仍谋兴波作浪,

猖狂狡猾异常,

怒气欲吞万象,

世间惟他猛无双。

我若但凭自己力量,

自知断难相对抗,

幸有上帝亲选之人,

率领我们奔向前方。

如问此人为谁?

乃是万军之将,

又是万有君王,

自古万民共仰,

耶稣基督名浩荡。

魔鬼虽然环绕我身,

对我百般欺凌,

我们全不惧怕,

因我们定能得胜。

尘世之君虽猛,第 一 篇

53

不足令我心惊,

他怒,我能忍受,

日后胜负必分,

主言必使他败奔。

此言权力伟大非常,

远胜世上众君王,

圣灵恩典,为我所有,

因主耶稣在我方。

亲戚货财可舍,

渺小浮生可丧,

他虽残杀我身,

主道依然兴旺,

上主国度永久长。①

我已指出,对于新文学发展所需要的精神自由,我们应如何感

谢我们的敬爱的马丁·路德博士。我已指出:他如何也为我们创

造了新文学用来表情达意的语言。现在我只须再补充这样几点:

他也亲自开创了这种文学;这种文学,严格地说来就是美文学,也

是从路德开始的;他写的宗教歌曲就是这种文学的最早的重要作

品,并且已经显示了这种文学的确定的特征。所以谁要谈论德国

新文学,他就必须从路德开始,不应像一些浪漫派文人出于恶意歪

曲所作的那样,从一个纽伦堡出身的市侩,名叫汉斯·萨克斯的人

① 汉译采用基督教会通行译文,但略有改动。54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开始。汉斯·萨克斯是可敬的靴匠行会的一个吟游诗人,他的那

种艺匠歌只是早先中世纪德国恋歌的一种愚蠢的仿作,他的戏曲

只是古老的神秘剧的拙劣的翻版。这个街学的小丑,这个战战兢

兢对中世纪的自由纯朴性亦步亦趋的人,也许可以算作中古时代

最后的诗人,但决不能看作新时代最初的诗人。为此并不需要更

多的论证,我只需用明确的语言说明一下我们新旧文学的对比就

够了。

只要让我们来观察一下路德以前盛行于世的德国文学,我们

就会看到:

1.路德以前德国文学的材料,即素材,同中世纪生活本身一

样,是两种异质因素,即日耳曼的民族性同印度诺斯替的所谓加特

利主义的基督教的混合,它们在长期的格斗中纠缠得这样厉害,最

后竟互相融合在一起了。

2.在这种旧文学中,素材的处理,或者更可以说处理的精神是

浪漫主义的。人们若把那种文学的材料,把中世纪通过上述两种

因素——日耳曼的民族性与加特利主义的基督教——的融合,所

产生的一切现象,说成是浪漫主义的,实际上是名词的滥用。因为

有如中世纪若干诗人对希腊历史和神话加以彻底的浪漫主义的处

理,人们也可以把中世纪的习俗和传统表现在古典主义的形式之

中。所谓“古典主义的”和“浪漫主义的”这两个名词只涉及处理的

精神。如果被表现出来的东西的形式和表现出来的东西的观念完

全一致,就像在希腊艺术品里那样,这种处理方式便是古典主义

的;因此在希腊艺术品的这种一致性中,我们可以看到形式与观念

的最大和谐。如果形式并不通过一致性来揭示这个观念,而是比第 一 篇

55

喻地叫人猜测这个观念,那么,这种处理方式便是浪漫主义的。这

里我宁愿使用“比喻的”而不使用“象征的”这一名词。希腊神话里

有一系列神的形象,它们每一个尽管有着形式和观念的全部一致

性,却仍然可以获得一个象征的意义。在希腊宗教中只有神的形

象有所规定,其他一切,如神的生活或活动,则可以由诗人随心所

欲地加以处理。与此相反,基督教中并没有这样确定的形象,而是

有确定的事实,确定的神圣事迹和行为,人们的诗兴可以在其中赋

予一个比喻的意义。有人说,荷马创造了希腊的诸神,但这是不对

的,希腊诸神在以前早已有了一定的轮廓。荷马不过创造了诸神

的历史罢了。中世纪的艺术家与此相反永远不敢在他们的宗教历

史部分中有一星半点创造;原罪,基督降生为人,受洗礼,被钉死在

十字架上等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事实,不得擅自更改,不过人们的

诗兴却能在其中赋予一种比喻的意义。中世纪一切艺术也都是在

这种比喻的精神中加以处理的,但这种处理是浪漫主义的。所以

我们可以在中世纪的文艺里看到那种神秘的普遍性;那些形象是

这样模糊不清,它们的所作所为,是这样飘忽不定;其中的一切都

非常朦胧,就像受到那变化无常的月光的照射一般;观念在这形式

中只不过像谜语一般地被暗示着,我们在这里看到一种正好适合

于唯灵主义文学的模糊不清的形式。这里不像在希腊人那里一样

在形式和观念之间有着一种明如旭日的和谐;内容往往超出了所

在的形式,于是形式绝望地追赶着内容,并且使我们看到那种荒唐

不经的,空想的崇高性;有时形式往往凌驾于观念之上,一种支离

破碎的思想在一个庞大的形式中蹒跚行进,于是我们看到了那种

怪诞的滑稽剧;我们看到的几乎总是奇形怪状。56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3.那种旧文学的一般特征是,在其一切作品中都显示出当时

在所有世俗事物和宗教事物中占统治地位的那种坚定不移的信

仰。那个时代的一切见解都建立在各种权威之上;诗人以骡子般

的稳步沿着疑惑的深渊行走,在他的作品中支配着一种无畏的宁

静,一种蒙福的信心,但以后当那权威的顶峰,即教皇的权威,被打

垮,跟着其他一切也被推翻以后,上述那种宁静和信心便再也不可

能存在了。所以说中世纪的诗都有着同一种特征,那就是,这种诗

好像不是由一个人写出的而是由全体人民写出来的;它们是客观

的、叙事的和朴素的。

和路德一道兴起的文学中我们看到完全相反的情况:

1.新文学所处理的材料或素材,是宗教革命的利益和观点同

旧的事物秩序的斗争。由前述两种因素即日耳曼民族性和印度诺

斯替教派的基督教所产生的那种混合信仰,是和新的时代精神完

全抵触的;后者即新的时代精神把印度诺斯替教派的基督教看作

异教的偶像崇拜,认为应该由犹太教的自然神论的福音主义的真

宗教来代替这种异教的偶像崇拜。新的事物秩序正在形成;精神

作出了许多促进物质幸福的发明;由于工业的繁荣,同时也由于哲

学,唯灵主义在公众舆论中失去了信用;第三等级兴起了;革命已

经在心坎中和头脑中轰鸣起来;凡是为时代所感到的,想到的,要

求的,愿望的,都将被表达出来,这就是近代文学的素材。

2.处理的精神已不再是浪漫主义的,而是古典主义的。通过

古代文学的复兴,整个欧洲弥漫着一种对希腊罗马作家的崇拜和

热爱,而学者们,在当时唯一从事写作的一些人,则力图把古典的

古代精神学到手,或者至少在他们的著作中去模仿古典的艺术形第 一 篇

57

式。如果说他们没能像希腊人那样达到形式和观念的和谐,那么,

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越加谨严地固执于希腊人的处理方式的外

表,他们依照希腊的先例,区分各种文艺作品的类别,避免任何浪

漫主义的夸张。在这种意义上我们称他们是古典主义的。

3.近代文学的一般特征在于现在占优势的个性和怀疑。权威

都被打垮了;现在只有理性是人类唯一的明灯,在这人生阴暗的迷

途中人的良心便是他唯一的手杖。人现在单独地面对着他的造物

主,并向他唱出自己的歌。所以这种文学便以宗教的歌曲开始了。

不过后来,当近代文学世俗化了以后,那种内心深处的自我意识,

那种人格的感觉却在这种文学里占了统治地位。现代诗已不再是

客观的、叙事的和朴素的,而是主观的、抒情的和反省的了。

  • 1
    Samson,《旧约》传说中的大力士(《士师记》,xiii—xvi);这里实在是指法国革命时执行路易十六死刑的刽子手查理·桑松(Charles Sanson)。
  • 2
    指伏尔泰的《哲学词典》。
  • 3
    Casar Baronius(1538—1607),教会史家。
  • 4
    Johann Matthias Schrkh(1733—1808),教会史家。
  • 5
  • 6
  • 7
    Eudocia,东罗马帝国皇帝 Theodosius IⅡ(408—450年在位)的皇后(原文作Eudoxia,那是 Arcadius 的皇后,与后文无关,疑误)。
  • 8
    Pulcheria,Theodosius II之姊,414—453年间东罗马帝国的实际统治者。
  • 9
    Nestorius 428—431年间君士坦丁堡大主教。
  • 10
    Cyrillus是412—444年间亚历山大城大主教。
  • 11
    《伊西多教令集》是一部伪书,其中一些伪教令对于罗马教皇有利。
  • 12
    aion,希腊语,“永恒”之意,在诺斯替教哲学里意为“永恒的因素”。
  • 13
    Cerinthos,公元二世纪初人,早期诺斯替教派分子。
  • 14
    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和波那文图拉(Bonaventura,1221—1274),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最著名的代表人物。
  • 15
    Beelzebub,魔鬼撒旦的别名之一。
  • 16
    Tanhüser,德国传说故事中人物,为维纳斯的魔法所迷,感到悔恨向教皇赎罪,结果,未得赎免而失踪(大概为维纳斯所慑去)。
  • 17
    Bretagne和Normandie,法国地名,海涅这样说是指中世纪德国诗人大都模仿法国作品。
  • 18
    Cornwallis.待考;有人说即英国的威尔斯半岛,阿瑟王传说的发源地。
  • 19
    Melusine,法国古代传说中的女水妖。
  • 20
    Morgana,传说中阿瑟王的姊妹,会妖法。
  • 21
    Brocken,德国哈尔茨山的最高峰,传说中的女妖集会之处。
  • 22
    Avalon,摩伽娜所统治的地方。
  • 23
    chahüt,当时巴黎流行的一种色情狂乱的舞蹈。
  • 24
    Berlioz,Hector(1803—1869),法国浪漫派作曲家。
  • 25
    Praetorius,Johannes(1630—1680),德国民俗学家。
  • 26
    Dobeneck,F.von(生卒不详),这里指他的《德国中世纪民间信仰和英雄传说》(18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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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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