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西方文化在全球范围内仍然具有强势性，谁都不能否认西
方社会无论在科学技术、经济发展方面，还是在法制体系、政治理念方面，
都具有领先地位。同样，正因为它是强势文化，从18世纪之后全球性的
西方化发展浪潮，或者叫殖民化发展浪潮，也就把西方的经济模式、政
治理念和价值体系带到非西方世界，包括带到中国。因此在今天，西方
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可以说是非常明显的，甚至是无处不在的，无论
是我们的日常生活、经济运行模式，还是我们的政治理念，甚至我们的
许多文化观念都与西方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1500 年前后的世界格局
但是如果我们追溯一下西方文化的传统和历史，我们就会发现，西
方文化的崛起也就是近几百年的事情。事实上，如果我们把眼光退回到
1500年左右，也就是16世纪开端的时候，我们会发现那个时候的西方
文化如果与同时代的中国文化相比，是明显落后的。乃至于有人说这几
百年中间，不是中国文化落后了，而是西方文化大踏步地前进，发生了
一些根本性的转变，发生了飞跃，所以相比之下我们今天不得不承认西
说明：《西方文化的传统与更新》为笔者2006年6月在“广州讲坛”的演讲。
086方文化已经走到了我们的前面。这个过程是怎样发生的?这就是今天我
要跟大家讲的问题。这是一个宏观问题，这个问题会涉及一些大的方面，
但是今天我们却不可能讨论太多的细节。我只想给大家提供一个总的历
史视野和脉络，这对于大家观察当今世界、观察中西文化之间的关系以
及未来这两种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的走向，可能是有所裨益的。
我首先想给大家介绍一下1500年前后的世界大体格局。1500年的时
候，人类文明主要分布在旧大陆，也就是亚欧大陆。美洲那时候还没有
被纳入到文明体系之内，1492年哥伦布才发现美洲，而且哥伦布发现的
美洲是一个相当落后、相当原始的美洲，因此谈1500年前后的文明就只
能谈旧大陆的文明。在1500年前后，旧大陆的人类文明经过几千年的发
展，基本上形成了一个比较稳定的文明格局，这个文明格局可以按照不
同的文化传统，特别是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传统宗教—伦理价值系统，
大体上分为三大块。
最西边的一块就是欧洲，那个时候的西欧还没有进行宗教改革，还是
罗马教会一统天下的西欧，整个西欧都受天主教信仰的深刻影响。那时
候的欧洲经济发展水平比较低，而且还没有形成今天我们所知道的那些
民族国家，比如说法国、英国、德国等。这些国家当时还处于生长、形
成的过程之中，所以政治上是非常混乱的。当时欧洲正处在封建制度下，
而欧洲的封建制度，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封建制度。“封建制”这个概
念首先不是一个政治学概念，而是一个经济学概念，准确地说，是一个
政治经济学概念。封建制就是指一种层层分封的采邑制度，一个王国可
以分封为几十个、上百个诸侯领地，每个诸侯领地又可以进一步分封为
许多更小的骑士领地或封建采邑。每一块封地或采邑即使再小，也拥有
完全的经济、政治和司法权力。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国中有国，一般民众
只知其经济上的归附者、不知其政治上的统治者的现象，从而使整个欧
洲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陷入一种四分五裂的混乱状态。在这种封建状态下，
087西欧社会的文明程度相对于处在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状态下的中国社会而
言，可以说是明显落后的。在长达一千年之久的中世纪历史中，西方社
会主流的文化形态就是天主教所宣扬的那一套观念，它教导人们应该将
眼光投向天上，而对人世间的东西不太关心。
正是由于这样的价值取向，使得中世纪西方人对于发展世俗文化缺
乏兴趣，乃至于到15、16世纪时，今天大家耳熟能详的“进步”概念，
对于西方人来说却是知之甚少。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如果人们都把
眼光投向天国，而对人间的事情缺乏兴趣，那么当然人间就不存在什么
进步的问题。那时只有一种划分，要不然是人间，要不然是天堂，人间
是没有希望的，因此它不存在进步。进步是启蒙时代所产生的一个观念，
那就是相信在人世间，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知识的积累，人类的状况会一
天比一天更好。这样一种进步观，是中世纪的人们所没有的。中世纪就
是简单的两分，天国和人间，人间是糟糕的，随时准备放弃的；而天国
则是光明纯粹的，尽管只是一种理想。
到了1500年前后，西方社会已经发生了一些内在的变化，很多新生
事物的萌芽正在悄然酝酿之中，不过在当时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基本
上还是处于朦胧状态。这就是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大体状况。当然，当时
的基督教世界，从更广泛的意义来说，还应该包括东欧的、也就是起初
以拜占廷帝国、后来以俄罗斯为中心的东正教世界。这个亚文化圈在当
时也同样很落后，尤其是在1453年君士坦丁堡失陷、东正教中心向俄罗
斯北移之后更是如此。所以1500年前后的整个西方基督教世界，大体上
是这样的一个局面，即经济上落后、政治上分裂、文化上凋敝。
旧大陆东部，也就是我们今天所在的中国，或者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
文化圈，那个时候可以说正好处在传统文化发展的高峰状态，这就是明
朝。大家知道，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到宋明时期达到了顶峰，充分展现了
中华文明的辉煌。而且经济上也已经出现一些新的萌芽，我们可以称之
088为资本主义萌芽，商品流通达到了一定的水平，在中国已经出现了徽商、
晋商这样一些职业商人，推动了商品经济的发展。在明朝中叶以后，在
很多大城市都设有钱庄，人们出门不用带银子，带着银票就可以在很多
大城市的钱庄里兑现，由此可见商品经济的发展水平是比较高的。
在政治上，大家知道自从秦始皇之后，中国建立了中央集权的郡县
制，形成了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样一种大
一统的政治格局。这种政治体制虽然也存在着很多问题，比如官僚体制
的腐败、行政效率的低下等，但是总的来说比四分五裂的西欧社会在行
政效率上要高得多。至于文化方面，那就更不用说了。大家知道，宋明
时代中国文化已经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哲学思想上形成了宋明理学，
是儒家发展的第二个高峰。在文学、艺术方面，从唐诗发展到宋词之后，
又出现了明清的小说，元曲之后也出现了戏剧。还有其他方面的发展，
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相比起1500年前后的西方基督教世界而言，中国儒家伦理文化的发
展水平无疑要高得多。西方世界是信仰基督教的，而中国的大明朝则是
奉行儒家伦理的。儒家思想在明朝可以说已经深入人心、家喻户晓，成
为中国人自觉奉行的一套价值体系和观念形态。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之后，经过了一千多年的发展，到了明朝，儒家思想可以说已
经深入人心，中国人都自觉地奉行儒家的仁义礼智、忠孝节悌等价值观
念和行为规范。
在这两个世界之间，还有一个广大的伊斯兰教世界。从中亚一直到西
亚、小亚细亚和北非，甚至包括东欧的巴尔干地区，这一大块地方基本
上都是穆斯林，也就是伊斯兰教徒的天下。那个时候，从中国的西部一
直到欧洲的东部，这么一大块广阔的土地都属于伊斯兰教世界。在16世
纪前后，整个伊斯兰教世界又可以大体上分为三个国家。一个就是今天
伊朗那一块地方，前身是波斯，今天是伊朗，16世纪初出现了一个统一
089王国，叫作萨非王朝。第二个是在今天的南亚次大陆，也就是印度，印
度的老百姓虽然是信奉印度教的，但是当时的印度被信仰伊斯兰教的突
厥入侵者所统治，这些突厥人建立的王朝叫作莫卧儿王朝。这个王朝的
统治者是信奉伊斯兰教的，虽然被统治的广大印度人民是信奉印度教的，
因此我们仍然把它看作是一个伊斯兰教国家。在广阔的伊斯兰教世界中，
最强大的国家就是最西边的奥斯曼帝国，它是由土耳其人建立的一个帝
国。土耳其人也是突厥人的一支，同时也是穆斯林，他们建立了一个大
帝国，叫作奥斯曼帝国，这个帝国在1500年前后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势
力范围相当大，而且对基督教欧洲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威逼之势。1453年，
奥斯曼土耳其人攻陷了屹立在亚欧大陆咽喉部即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一
个欧洲堡垒，这个堡垒叫作君士坦丁堡，土耳其人攻占后把它改名为“伊
斯坦布尔”。
君士坦丁堡是怎样的一个城市呢?君士坦丁堡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
或者说拜占庭帝国的首都，是在4世纪时由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大帝
建立的城市。由于它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正处在亚欧大陆的接壤处，
扼据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构成了亚洲与欧洲之间的一个重要堡垒。自从
7世纪伊斯兰教崛起、形成了阿拉伯帝国之后，喜爱扩张的阿拉伯帝国
曾经多次入侵西方，但是都被有效地遏制在君士坦丁堡城前。然而，到
了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人终于把君士坦丁堡攻陷了，而且在此之前奥
斯曼土耳其人已经把巴尔干半岛占领了，君士坦丁堡已经成为一座孤城。
因此，在1500年前后，基督教欧洲设在东方的坚固堡垒君士坦丁堡被攻
陷了，整个巴尔干半岛从西方基督教世界转向了伊斯兰教世界。这意味
着什么呢?意味着当时欧洲在东方的前线，已经由亚欧大陆接壤处退缩
到中欧这一带，退缩到多瑙河，退缩到匈牙利和奥地利这些地方。大家
在地图上看看，匈牙利、奥地利基本上属于中欧了，是欧洲的腹地，也
就是说在1500年前后，欧洲的腹地变成了西方基督教徒抵抗东方穆斯林
090的前线。在这个意义上，当时对于西方基督教徒来说，日子确实不好过，
他们深切地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因为奥斯曼土耳其这个国家倾向
倾向扩张，来势汹汹，不仅从正面威逼多瑙河，而且也占领了埃及、北非，
威胁着直布罗陀海峡那边刚刚完成光复的西班牙。由此可见，基督教欧
洲的情况确实是比较糟糕的。如果在座诸位回到当时的世界格局中，我
敢断定没有一个人在面对这种世界格局时，会相信未来历史的领导权将
属于西欧。因为当时西欧的状况太令人沮丧了，经济上落后，政治上混乱，
文化上凋敝，而且还面临着伊斯兰教徒，特别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咄咄
逼人的攻势。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西欧将成为引导世界
潮流的领航员，或者是未来世界的领导者。
20世纪美国有一位著名历史学家，叫斯塔夫里阿诺斯，他写了一本
很著名的书，现在到处都可以买到，叫作《全球通史》。在《全球通史》里，
他写道，如果1500年前后火星上有一个观察者，他看了旧大陆三分天下
的格局之后，一定会认为未来世界如果不是属于武力强盛、咄咄逼人的
奥斯曼帝国，就一定是属于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大明朝，没有一个人
会相信欧洲将会独占世界之鳌头。他指出，那个时候的欧洲人，面对着
奥斯曼帝国的军事威逼，以及从13世纪马可·波罗父子等旅行家回到欧
洲以后辗转流传的关于东方富庶的那些传说中，他们对遥远的东方充满
了憧憬之情。他们当时对中国、印度等地的向往，就如同改革开放之初
很多中国人对西方社会的向往一样，充满了自我菲薄和奇思异想的色彩。
实际上那个时候的欧洲人，他们关于中国和印度等东方文化的知识，掺
杂着许多夸张和想象的成分，真假难辨，良莠混杂。正是这种明显的落
后状态，激发了西方社会的一系列文化变革活动，从而使欧洲乃至整个
世界的面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追溯这些变化的根源，既有现实的挑战，
也有历史的原因。这两个方面的原因，导致欧洲社会发生了一些重大的
变革。
091(二)西方文化传统与基督教背景
谈到历史根源，我先给大家简单地介绍一下广义的西方文化传统，这
种传统从大的方面来说可以分为三大块。第一个是希腊的，也就是西方
人称之为“文化摇篮”的希腊文化，西方文化最初是在希腊文化的摇篮
中生长的。第二个是罗马的，或者称为拉丁的，这是西方文化发展的青
年时期。第三个就是基督教文化，基督教文化很难说跟哪一个民族可以
直接挂钩，但是它对于欧洲北部的那些民族，也就是广义的日耳曼民族，
影响非常大。当日耳曼民族在5世纪作为入侵者进入文明的罗马帝国时，
它还是一个野蛮民族，还没有进入文明状态。它是在定居于罗马帝国的
土地上之后，才开始了文明的教化过程，而这种文明教化工作在很大程
度上是由基督教会来完成的。我老是喜欢形象地说，对于日耳曼民族来说，
基督教就是它的安身立命之本，这个民族是听着基督教的安魂曲长大的。
大家都知道，基督教最初是在罗马帝国的苦难环境中发展起来的，经过
几百年的奋斗，基督教在4世纪终于被罗马统治者承认为合法宗教，不
久又被确立为罗马国教。在后来的蛮族大入侵过程中，日耳曼蛮族把罗
马帝国的一切文化成就都摧毁了，但是却唯独把基督教保留下来，而且
还接受了基督教的信仰，普遍皈依了基督教。乃至于到了7世纪的时候，
欧洲几乎所有的人民都全部成为基督教徒。对中世纪的西欧人来说，教
堂就是他们重要的生活中心，一个人从生到死的所有活动都与教会、教
堂、宗教事务密切联系在一起，基督教因此而成为全民宗教。在这样的
情况下，我们说基督教对于日耳曼人，对于北半部欧洲人的影响要比对
南半部欧洲人的影响更大。我说的这个基督教是指广义的基督教，既包
括宗教改革之前的天主教，也包括宗教改革以后的新教。
正是由于这样，从5世纪日耳曼蛮族入侵，到 7、8世纪所有欧洲人
092民接受基督教信仰，欧洲逐渐成为一种基督教文明，整个中世纪的西欧
可以说都是在基督教理念的笼罩下发展的。当时的欧洲在经济上和政治
上处于分崩离析的封建状态中，这种分裂的状态客观上又为罗马天主教
会的一统天下创造了条件。正是因为世俗王权积弱不振，皇帝和国王们
徒具虚名，所以就为罗马天主教会和教皇凌驾于世俗王权之上提供了方
便之门。当时罗马天主教会自称掌握着人们灵魂上天堂的钥匙，而且它
宣扬的那一套理念，认为现实世界的生活是不值得留恋的，人生主要是
为彼岸世界而奋斗，此生此世只不过是为了给来世做准备，现实生活对
于人们来说，无非就是彼岸生活的一个预修学堂，先在这个世界上修炼
一番，然后才有资格到那个世界去。这套观念在我们今天来看是很荒唐
的，但是在当时是深入人心的，没有一个人不相信，为什么呢?道理很
简单，因为人们从小就受这种观念的教养，怎么可能不相信它呢?而且
当时整个中世纪文化水平都非常低，一般的人、一般的阶层，甚至王宫
贵戚、国王、诸侯等都不识字，没有文化，只有哪一个阶层识字有文化
呢?只有教会里面的教士阶层，即神甫、主教等，他们有文化，但是他
们的文化也只限于基督教的信仰和经典方面。我们今天到书店里看到的
汗牛充栋、琳琅满目的现象，在中世纪根本不可想象，一直到17世纪为
止，欧洲的印刷品在内容上仍然有90上是与《圣经》相关的，世俗
的读物基本上没有什么。在那个时代，一个人即使有钱也没有地方去接
受世俗教育，我们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去看那个时代，那个时代是很愚昧、
很保守的，但是人们的信仰又是很虔诚的。正是因为愚昧、保守，什么
都不知道，所以就坚信教会所宣扬的那一套道理，从生到死坚信不移。
正是由于罗马教会高高地凌驾在世俗王权之上，这样一种格局就导致
了整个罗马教会的腐败，因为它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不受制约的，这
种绝对的权力很容易导致绝对的腐败。到了中世纪后期，西方基督教世
界中的一切社会矛盾和文化问题，说到底都是由于罗马教会的不断加强
093的专制统治所导致的。在经济方面，教会在名义上宣称自己是引导人类
灵魂上天堂的阶梯，是为了帮助人们实现灵魂从此世向彼岸的过渡，然
而在事实上教会却成为最大的庄园主，拥有欧洲大量的庄园土地。我一
会儿就要讲到，西欧近代资本主义发展，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
教产还俗，即国家剥夺天主教会和修道院的财产，把它廉价卖给乡村地
主，这些人就成为了最早的资产阶级。教产的问题是一个大问题，过去
我们做历史研究的人不注意这个问题，实际上当时欧洲最大的财主是谁
啊?是教会。教会利用掌握人们灵魂上天堂的钥匙这种精神特权，也逐
渐地控制了社会的经济资源。
另外在政治上，由于世俗王权分崩离析，教会反过来可以超越王权。
而且它制造了一套理论，这套理论说世俗王权的根据就是上帝，也就是
说，王权来自于教权，“恺撒”的权力来自于“上帝”。大家都知道，在
欧洲一直到拿破仑时代，欧洲的君主不仅是世袭的，而且每个君主要获
得政治上的合法性，必须要接受罗马天主教皇的加冕，要由罗马天主教
皇代表上帝亲手把王冠戴在他的头上、把权杖授予他，这样他的统治才
具有合法性。这种传统在欧洲也是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拿破仑这样
一个叱咤风云、称霸一时的枭雄，为什么要与原配夫人约瑟芬离婚?原
因很简单，因为他是一个平民，在欧洲传统中，只有具备王族——如哈布
斯堡家族、波旁家族等——血统的人才能成为皇帝和国王。一个平民即
使通过僭越的方式获得了权力，欧洲各国君主是不会承认你的，你没有
合法性。拿破仑固然可以通过武力来称霸欧洲，但是他死了之后怎么办?
他的儿子如何可以合法地继承王位，这是一个大问题。拿破仑之所以要
与自己的结发之妻离婚，就是因为他必须娶一个有哈布斯堡家族血统的
妻子，只有这样，他们所生的孩子才可以合法地继承拿破仑帝国。大家
知道，拿破仑尽管是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法国皇帝，但是他也得把罗
马天主教皇请到枫丹白露宫来为他加冕。尽管他非常狂妄地把王冠从教
094皇手上拿过来戴在自己的头上，但是毕竟还是要接受教皇的加冕，这是
一个传统。从这里可以看出，教会当时在政治方面也是超越王权的，而
且那套理论就叫作“君权神授”,也就是说皇帝的权力是来自于神的，而
罗马教皇被看作是神在尘世的代理人。
至于文化上，那就更不用说了，欧洲中世纪所有的文化都与基督教有
关系，都与信仰有关系。在中世纪，教会人士是唯一掌握知识的社会阶
层，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文化方面教会更是对整个社会形成了一种独断
的权力。正是由于这样，所以欧洲近代的任何变革都要从宗教的变革开始，
这是马克思、恩格斯的一个重要观点。黑格尔也曾经说过，如果以为欧
洲的变革可以不经过一场宗教变革就获得成功，那是痴心妄想。为什么
这样说呢?因为当时所有的社会问题都是由教会主导的，因此变革当然
还得从教会开始，这叫解铃还需系铃人，对症下药。既然中世纪的一切
社会问题，包括经济、政治、文化问题，都是由于当时罗马天主教会一
统天下的专制所导致的，那么任何现实的变革也必须从宗教的变革作为
开端。在这个意义上，宗教改革无可争议地成为了西方社会变革的逻辑
起点和历史起点。
欧洲近代的变革可以分为两方面来讲，第一个是观念形态方面的变
革，主要涉及人们的思想观念、精神文化，这些东西很重要。举个例子
来说，今天中国人的思想与改革开放以前、与“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相比，
可以说是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潜移默化的，无形之中日积
月累地发生的，乃至于你今天想一想当年“文化大革命”时你所信奉的
那一套理论，自己都觉得很好笑。这说明观念变化是很重要的，我们今
天的生活是在今天的观念支配之下的，同样，在“文革”时期，我们的
行为是受另一套完全不同的观念支配的。由此可见观念变革的重要性。
人毕竟是一个思想在先的动物，人是有理性、有精神的动物，他的任何
行为都是有目的的、有意图的，所以思想的变化肯定是在先。我们改革
095开放首先要解放思想，解放思想才可能改造世界。我老喜欢说，一个人
只有改造了自身才能改造世界，你把自己改变了，世界也就随之改变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是因为太简单，所以我们反而看不到，离我
们眼睛最近的东西恰恰就是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双目之间，我们
永远看不到，因为它离眼睛太近，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这是我所说
的一个方面，即文化方面的变革，它涉及精神、涉及思想、涉及观念。
第二个就是实践领域里的变革。实践领域里的许多变革刚开始时是不
被人们所意识到的，那些无形中推进实践变革的人们最初往往是糊里糊
涂的。近代初期西方社会在经济生活方面的最初变化，或者我们今天称
之为资本主义萌芽的东西，那些推行者们本人是不知道的，但是这些变
化或萌芽在客观上却导致了非常深远的影响。人们最初的一些实践活动
可能是迫于无奈，没有想到在几百年之后，这些活动出人意外地结出了
硕果，这个硕果是始料未及的。
现在我先讲讲观念形态方面的变化，然后再来看实践领域。
说到观念形态，我们必须从宗教改革开始谈起，为什么呢?还是那一
句话，既然欧洲中世纪所有的社会问题都是罗马天主教会一统天下的专
制格局所造成的，因此一切现实的变革都必须从基督教的内部变革开始。
15、16世纪欧洲发生了两场很重要的文化变革运动，一场是在南部欧
洲，主要在拉丁语世界，以意大利为中心，包括西班牙、法兰西，这就
是拉丁语世界中的文艺复兴，以及在文艺复兴运动中所产生的人文主义
思潮；另外一场运动是在北方日耳曼语世界中发生的，以德国为发源地，
还包括瑞士、荷兰、英国、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等广义的日耳曼语世
界，这场运动就是宗教改革。这两场运动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都很熟悉，
我们都把它当作西方中世纪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重要枢纽。这两场运
动共同构成了西方文化突破中世纪罗网、走向现代化的一个开端或起点。
但是，这两场运动的意义是不太一样的，它们对后世的影响也大不相同。
096(三)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
我们先来看看文艺复兴。大家都知道，中世纪西欧的基督教文化是
排他性的和不宽容的，它把基督教以外的任何其他宗教都斥为异教，采
取赶尽杀绝的态度。对基督教产生之前的希腊文化，也当作异教文化来
加以排斥，从而使得曾一度辉煌无比的希腊文化，在中世纪一千年的时
间里，几乎在西欧绝迹。而文艺复兴运动的表面意义，就是要在黑暗愚
昧的基督教世界里面重新复活灿烂辉煌的希腊罗马文化。人们通常认为，
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人攻陷，大量君士坦丁堡的希腊人逃回了欧
洲，就给欧洲带回了阔别千年之久的灿烂辉煌的希腊文化，从而使得生
活在黑暗中的那些基督教徒们猛然觉醒，发现原来自己祖上还有过如此
辉煌的文化，于是就掀起了一场学习古典文化的热潮，这样就引发了文
艺复兴运动。然而事实上，文艺复兴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它的
目的也不仅仅只是要复兴古典文化，只不过是以此作为旗帜，实际上是
要突破基督教那种陈旧的观念，要在基督教信仰中更多地充实一些人性
的色彩。我们现在问文艺复兴以及它所导致的人文主义，其意义究竟在
哪里?那就是用人性来取代神性，由人道主义来取代神道主义，用人世
间的幸福来取代天国的理想，号召人们理直气壮地去享受现实生活，而
不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放弃现世的享乐。这就是文艺复兴和人文
主义的基本要求。
正因为如此，所以文艺复兴和人文主义的文化成就，主要表现在感性
的层面，即文学艺术方面。感性层面的东西是直观的，一眼就可以看到
的，不需要进行什么深刻的思考。大家可能都看过达·芬奇、米开朗基罗、
拉斐尔、提香、波提切利等人的艺术作品吧，请问，这些艺术作品的魅
力在哪里呢?很简单，它充满了一种感性的，甚至是肉欲的色彩，充满
097了对人间生活的赞美之情。与中世纪的艺术作品相比，这些艺术大师笔
下的人物从头到脚充溢着一股人性味，他们把女人画得又像一个女人了，
把男人画得又像一个男人了。然而在中世纪的艺术作品中，女人没有女
人味，男人没有男人味，中世纪不允许人体解剖，所以对人体透视掌握
比较差；另一方面，基督教的理念是通过肉体与精神的反差而表现出来
的，一个人在肉体上越是干瘪，他的精神就越显得丰盈。童贞女玛丽亚
越是不像一个女人，她就越像一个圣母；基督耶稣瘦骨嶙峋，忍受着被
钉十字架的痛苦，但是这苦难的象征恰恰向你昭示了天国的希望和光明。
就是一种强烈的反差，基督教的艺术是反差的艺术。但是文艺复兴又恢
复了希腊的直观艺术，作品中充满了赤裸裸的人性味和肉欲色彩。大家
看看达·芬奇的作品《蒙娜丽莎》,少妇的微笑，还有拉斐尔的《西斯廷
的圣母像》,尤其是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等艺术作品，他们画的
无论是世俗的女子蒙娜丽莎、圣母玛丽亚还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都是
一些感性十足的女人，你看到这样的女人就难免会对她产生一种世俗的
爱。这些作品向你展现了一些有血有肉的女人和男人，它们告诉你，人
间的事物是可爱的，人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天国理想而放弃
人生的享乐。
文学作品也是这样。当时的文学作品比如说薄伽丘的《十日谈》、拉
伯雷的《巨人传》、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等，这些著作里有针砭现实、
揭露天主教会虚伪的内容，但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它们公然
宣扬人应该享受人世间的快乐。年龄大一点的人都知道，早在“文革”
之前，在我们的教科书里，薄伽丘的《十日谈》就被说成是文艺复兴的
代表作，是突破中世纪宗教蒙昧和教会伪善的一部力作。然而就是这样
的力作，一直到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甚至更
晚的时候，学校的图书馆都不借给你，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它虽
然揭露了中世纪教会的腐朽、愚昧和虚伪，但是它同时也充满了对人间
098两性快乐的赤裸裸的描写，就像中国的《金瓶梅》一样，所以在中国一
直被认为有诲淫之嫌。
文艺复兴和人文主义就是这样公然地宣扬人应该满足这些人性的欲
望，14世纪的文艺复兴主将彼得拉克有一个著名口号，他引用古罗马诗
人的一句诗文：“我是人，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我是人嘛，所以我应
该像人一样生活，人所具有的七情六欲我都具有，而且我应该理直气壮
地、毫无羞愧地满足它。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主要集中在意大利，
他们公然主张满足人的欲望，从而导致了整个意大利文化的开放性，而
且这种开放性甚至有一点矫枉过正的特点。意大利在南部欧洲，是拉丁
文化圈的中心，15世纪前后意大利人的文化水平要比北方人高得多，因
为它有罗马文化的渊源。意大利人富有文学天才和艺术天才，再加上他
们的个人主义色彩非常浓郁，意大利人素来敢为天下先，什么都敢干，
所以他们不怕突破当时天主教的清规戒律。正是这种艺术天才和个人主
义品性，一个方面使意大利人率先突破了中世纪禁欲主义的罗网，另一
方面也使他们在道德方面极其堕落和腐败。从某种意义上说，文艺复兴
时期的意大利人用公开的放纵取代了天主教会偷偷摸摸的堕落。
中世纪后期天主教的那套道德体系是一个虚假的道德体系，正如薄伽
丘在《十日谈》里所揭露的，教会人士说的是一套，干的又是一套，对
基督教信仰阳奉阴违。从理论上说，教会是引导人的灵魂上天堂的一个
阶梯，是接引人的灵魂进入天国的一个门槛，但是实际上教会却利用其
所掌握的经济资源和政治权力，为所欲为。教会的神职人员，神甫、主
教和教皇们，穷奢极欲，无恶不作，中世纪西欧社会的各种丑恶事情莫
不出自于教会，乃至于彼得拉克当时愤怒地把罗马天主教会称之为“全
世界的臭水沟”。主教和神甫们嘴里说的是一些拯救灵魂的冠冕堂皇之语，
号召人们不食人间烟火，过一种禁欲生活，但是自己却干一些蝇营狗苟、
卑污龌龊之事，从而导致了一种严重的二元分裂和普遍的虚伪。这种二
099元分裂和普遍虚伪成为中世纪后期西欧社会最令惊心触目的现象，整个
基督教社会都陷入了虚伪之中，这是一种体制化的虚伪，人人都说一
套干一套，说的与干的、理论与实践严重地分裂了，整个社会就在这种
自欺欺人的虚假状态中苟延残喘，这就是中世纪晚期基督教社会的基本
情况。
这样的情况下，文艺复兴运动最重要的意义何在呢?它的意义就在
于公开地戳穿这种虚伪。人文主义者公开地表示，人就应该言行一致地
去追求现世的幸福。我怎么做的就怎么说，我所做的就是要满足人的欲
望，我同时也公然为满足这种欲望的要求做辩护，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的。人文主义者号召人们理直气壮地满足自己的自然情欲，在这一点上，
他们甚至有些矫枉过正。正是因为这样，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就是一
个公开堕落的地方，在北方民族的眼里，意大利人就是天生的恶棍。但
是这种公开的堕落、公开地满足人的欲望，恰恰是揭露或者冲破一种虚
假的道德体系的最有效的手段。我喜欢说这样一句话：对于一种虚伪的
道德体系来说，最好的克服方法就是彻底地不讲道德，想怎么干就怎么
干。这种矫枉过正的做法是摧毁一种伪善道德体系的一副猛药，但是它
只能解一时之需，无法长久。过去我们宣扬文艺复兴，就只说它好的一
面，但是它也有一些负面的东西，那就是道德体系的彻底崩溃。大家如
果感兴趣，可以看西方一位研究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权威作家布克哈特所
写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文化》一书，他描写了文艺复兴时期意大
利人在道德上如何败坏、政治上如何混乱，但是他们恰恰是思想解放的。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突破一种虚假的道德体系的最好办法就是彻底地不
讲道德。
文艺复兴运动及其所产生的人文主义思潮，尽管在南部拉丁语世界中
产生了巨大的文化效应，冲破了罗马天主教会虚伪的禁欲主义罗网，并且
创造了琳琅满目的艺术成就，但是对于阿尔卑斯山以北贫穷、愚昧、落
100后的日耳曼民族来说，却并没有引起什么强烈的反响。为什么会这样呢?
原因是多方面的。第一，日耳曼人不像意大利人那样，有一个辉煌的古
代文化可以复兴。如果文艺复兴意味着意大利人对自己祖辈创造的古典
文化的复兴，那么日耳曼人却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东西可以复兴，他们
的祖先是一批来自原始森林的蛮族入侵者。第二，在15世纪前后，北方
日耳曼人的生活状况与一千年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他们
生活在欧洲最愚昧、贫穷、落后的环境中。这种愚昧、落后的生活状况
是保持一种虔诚的信仰和朴素的道德的最好土壤，因此日耳曼人既不满
意罗马天主教会的虚伪勾当，同样也不喜欢意大利人的公开堕落。
正因为这样，当时北方日耳曼语世界的人们对于南方拉丁语世界的文
艺复兴和人文主义不感兴趣，北方日耳曼人既没有什么可以复兴的文化
传统，也欣赏不了那些雍容华贵的高雅艺术品。即使在今天，在座各位
看一看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拉斐尔的作品，特别是波提切利的那些
绘画，你都会觉得这些作品从头到脚灌注着一种富贵气，那不是一般人
可以欣赏得了的。这些雍容华贵的东西，对于一个北方蛮子来说，如何
能够消受得了?用鲁迅先生谈《红楼梦》时的一句经典名言来说，“贾府
里的焦大是不会喜欢林妹妹的。”林妹妹固然很美，但是焦大是一个粗人，
他不喜欢娇滴滴的林妹妹。同样，北方的蛮族也不喜欢文艺复兴时期意
大利人的艺术作品，他们欣赏不了，享受不了。更重要的是，贫穷、愚昧、
落后、闭塞的生活环境培养造就了一种淳朴的道德和虔诚的信仰，所以
他们看不惯南方意大利人公开的堕落。这情况就有点像我们刚刚改革开
放的时候，黄土高原上的那些相对封闭、落后的老农民，看不惯东南沿
海的改革开放，在他们看来，东南沿海城市的灯火酒绿、纸醉金迷的繁
荣景象恰恰象征着一种道德的堕落。
在当时的英国人和北部欧洲人眼里，意大利人就是恶棍的代名词，在
莎士比亚的剧作里，坏蛋几乎都是意大利人，如《奥赛罗》中的伊阿古、《辛
101白林》中的阿埃基摩等。为什么伊阿古等人是恶棍?原因很简单，因为
他是意大利人，所以他肯定坏，意大利人的本性就是邪恶，这是当时北
欧人对南欧人的一种普遍看法。北欧人认为南欧人有教养、有文化，同
时也奸狡、邪恶。英国当时有一句谚语，“一个意大利化的英国人就是一
个魔鬼的化身!”正因为如此，莎士比亚剧作中的许多坏人都是意大利人。
马丁·路德是德国人，宗教改革的领袖，他早年还是一个修士时，就
对罗马充满了仰慕之情，就像穆斯林对麦加充满了崇拜，要去朝圣。后
来他找了一个机会去罗马朝圣，他怀着敬仰之心来到罗马，但是到了罗
马一看，没有想到罗马竟是那么乌烟瘴气、人欲横流!当时的罗马虽不
算大，却是一个非常繁荣的城市，在这个小小的罗马城，在这个天主教
的中心，光是妓女就有一万多名，罗马天主教皇的鼻子底下竟然是如此
公然地堕落!路德出于一个北方人的淳朴，立即就感觉到罗马是一个魔
鬼的渊薮，从此以后他就对罗马充满了厌恶之情，这种道德上的忿恨也
是促使路德进行宗教改革的重要原因之一。总的说来，北部日耳曼语世
界中的人民贫穷、愚昧、落后，同时观念比较保守，信仰比较虔诚，道
德比较淳朴，这些人当然对罗马天主教会的道德伪善充满了愤慨，但是
他们也同样不喜欢意大利人文主义者骄奢淫逸的纵欲主义。正因为如此，
当南部拉丁语世界中的人们卷入到文艺复兴运动和人文主义思潮中的时
候，北方日耳曼语世界中的人们基本上对这场运动没有做出什么回应。
但是，与文艺复兴相对应，北方日耳曼语世界发起了宗教改革运动。
宗教改革是一场平民运动，是来自于大众的运动，它不像文艺复兴
那样主要是知识分子的运动、文化人的运动，也不像后者那样充满了雍
容华贵的富贵气息。在与罗马教会的关系方面，宗教改革运动遭到了罗
马教会的猛烈攻击，但是文艺复兴运动却居然得到了罗马教会的支持和
保护。有些比较细心的人可以感觉到，一方面我们说文艺复兴是反罗马
天主教会的、反宗教的，但是另一方面，为什么米开朗基罗、达·芬奇、
102拉斐尔的作品可以堂而皇之地被画在圣彼得大教堂、西斯廷教堂以及其
他各个大教堂上?如果没有罗马教皇的支持，没有罗马教廷的默许，这
些能画上去吗?很明显，当时人文主义者想干的事情，就是罗马天主教
皇和神职人员们想干、但是却碍于身份不便干的事情。当时一些教皇本
人就是著名的人文主义者，如利奥十世等，而且还有很多教皇支持人文
主义者，花钱聘用他们在教廷任职，让他们把作品画在教堂墙上。从这
个意义上来说，人文主义者并不想从根本上颠覆基督教，而只是想用人
性来充实基督教，把基督教变得更多一些人情味、人性味，更多一点人
间的色彩。就这一点而言，人文主义者与教皇、教会主教们的想法正好
不谋而合。出身于意大利梅第奇等显贵家庭的教皇们热衷于附庸风雅，
虽然碍于身份不便于公然奉行人文主义，但是他们一般都对文艺复兴和
人文主义充满了同情。但是对于宗教改革运动，情况就不同了。宗教改
革运动的初衷原是为了纯洁教会、坚定信仰，但是这场要求纯洁教会的
改革运动却遭到了罗马天主教会的猛烈抨击，最后竟然导致了整个基督
教内部的分裂，从铁板一块的天主教世界中分裂出来了一些彼此独立的
新教阵营。
从宗教改革运动的动机与结果来看，它充分体现了一种历史的辩证
法，或者我们把它叫作“吊诡”,即明明你想向东，但是结果却是向西。
宗教改革也是这样，它的初衷本来是想纯洁教会，想革除罗马天主教会
的腐败，想重振早期基督教会的真诚信仰和淳朴道德，但是没想到结果
却造成了基督教的分裂，结束了罗马天主教会一统天下的专制格局，并
且在客观上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时至今日，我们再回过头来评价一
下宗教改革运动，可以说，在15、16世纪的这两场运动中，宗教改革对
于后来西方社会现代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文艺复兴。我刚才用到了“辩
证法”或者“吊诡”这个词，宗教改革运动的发起者们从来没有想到他
们居然可以开启出资本主义的滔滔洪流。他们在主观上只是想保持教会
103的纯洁、信仰的纯正，绝对没有想到这场宗教改革运动竟然会导致这样
的历史后果。
(四)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与自由精神的生长
宗教改革的内容很多，我只给大家讲讲新教的三大主流教派是如何影
响欧洲的经济、政治和思想的。
首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宗教改革运动最初的发起者马丁·路德，他点
燃了宗教改革的导火索。路德进行宗教改革的主要原因是出于对罗马天
主教会腐败的义愤，以及对罗马天主教会名义上讲信仰、实际上干坏事
的虚伪的反感。在中世纪，人们最关心的问题是灵魂得救的问题，不论
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不论是知识阶层还是文盲，大家都关心如何
得救，得救是一个大问题。由于从小受基督教观念的影响，人们都承认
现实世界是一个罪恶世界，由于始祖亚当夏娃所犯的原罪，人人都是生
而有罪的，而人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让灵魂将来可以摆脱罪而进入天国。
但是罪人的灵魂如何才能得救呢?在中世纪，罗马教会和教皇、主教们
掌握着人们灵魂上天堂的钥匙，你的灵魂能否得救的问题要教会说了算，
教会说赦免你，你就得救了，因为它代表着上帝。当时的教会为了搜刮
民脂民膏，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牟利，就宣布了很多形式化的得
救方式，比如说你参加基督教军队东侵去屠杀异教徒，这就是灵魂得救
的一个途径；比如说你把钱财捐献给教会，这也是灵魂得救的一条途径；
还有去购买那些所谓的“圣徒遗物”,什么东西是圣徒遗物由教会说了算，
那也是得救之途。最荒唐的是到13世纪以后，教会炮制了一种“善功圣库”
的理论，就是说，早期圣徒们所做的善功远远超出了拯救他们罪孽所需
要的，这些多余的善功存放在教会里，它们具有赎罪的功能。教会以此
104为抵押，发行了一批赎罪券，明码实价地标明，多少钱面额的赎罪券可
以赎清多少年的罪过。只要你肯掏钱买赎罪券，你的罪过立即就可以救赎。
面值越高的赎罪券就具有越强的赎罪功能，不仅可以赎你本人的罪，而
且还可以代赎你家已经去世、正在炼狱里受苦受难的祖先们的罪。这种
荒诞不经的理论在中世纪晚期的基督教世界里非常流行，无知的百姓们
对此信以为真，教会则派人四处游说，公开推销。16世纪初，一位多明
我会的修道士台彻尔在德国境内推销赎罪券，所做的宣传是我迄今所听
到的最好的广告词，他公然宣称：“只要购买赎罪券的钱‘叮当’一声落
入钱箱，你的灵魂立即升入天国。”正是罗马教会推销赎罪券的丑恶行径
激起了马丁·路德的义愤，点燃了宗教改革的导火索。
马丁·路德认为，灵魂得救的问题绝不是靠买赎罪券这件事可以解决
的，相反，这种活动只会导致人们的一种虚假：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作恶，
只要你兜里有钱就可以，这样一来上帝岂不是成了“天堂的守门者”?
只要你付足了门票钱，他就会让你挤进去，这不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吗?
所以马丁·路德拍案而起，认为这完全是虚假的骗局。他针锋相对地提
出一个观点，一个人得救主要靠信仰、靠信心，而不是靠外在的东西。
这种“因信称义”的得救观开启了德国民族的自由精神，它的意思是说，
每一个人都不需要通过什么赎罪券，也不需要通过教皇、主教、神甫们
的中介，只需要凭着内心真诚的信仰就可以直接与上帝进行沟通，领受
到上帝的救恩。这种观点在某种意义上把人与上帝的关系简化了，将作
为得救中介的整个罗马教阶制度完全抛弃了。马克思认为，马丁·路德
创造了一种深为资产阶级喜欢的宗教。马克思在谈到路德宗教改革的意
义时，用了几段非常富有哲理的排比句：“他破除了对权威的信仰，是因
为他恢复了信仰的权威。”过去罗马教会、教皇是权威，罗马教会、教皇
说赦免你的罪你就得救了，他说什么有赎罪功能什么就有赎罪功能。现
在路德破除了对这些权威的信仰，但是却树立了信仰本身的权威，一个
105人可以凭着内心信仰直接与上帝发生联系，凭着信仰就可以称义、得救，
因此信仰成为最大的权威。信仰是什么?信仰是一种精神，一种内在的
自由精神，信不信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可见“因信称义”是用内在的自
由精神取代了外在的教会权威。
马克思紧接着说道：“他把僧侣变成了世俗人，是因为他把世俗人变
成了僧侣。”僧侣就是教会的神职人员，从神甫、主教一直到教皇的整个
僧侣阶层，他们被说成是上帝派驻人间的代表，只有这些穿黑袍的教士
阶层才能直接与上帝打交道，一般平头老百姓没有这个资格，甚至穿红
袍的王公贵族也没有这个资格，他们必须通过教士的中介才能与上帝发
生联系。大家知道，近代法国著名小说家斯汤达有一部名著叫《红与黑》,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于连的父亲想要于连成为穿黑袍的，成为
神甫，因为神甫受人尊重、社会地位高。但是于连本人却不想穿黑袍，
而想穿红袍，就是想跻身于贵族之列，因为时代不同了，资产阶级化的
新贵族正在崛起。所以于连就削尖了脑袋往贵族行列里钻，结果，穿黑
袍与穿红袍之间的矛盾导致了于连的悲剧。但是在中世纪，只有穿黑袍
的人才能与上帝发生联系，这是确定无疑的。在宗教改革过程中，马丁·路
德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那就是把《圣经》翻译为德文。以前西欧的《圣
经》都是拉丁文本的，粗俗的德国人读不懂拉丁文，只能由罗马天主教
会派来的那些懂得拉丁文的神职人员向他们发布上帝的旨意。但是现在
路德把《圣经》翻译为德文了，每个粗通文墨的德国人都可以直接面对
德文本的《圣经》了，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圣经》直接聆听上帝的语言了。
这样一来，路德就把世俗人提高到僧侣的地位，使他们拥有了以往只有
僧侣才具有的精神特权，同时也就把僧侣下降为世俗人。于是，基督教
就从一种僧侣的宗教变成了一种平民的宗教，人人都可以研读《圣经》,
人人皆为僧侣，只须面对《圣经》就可以得救，因此得救就成为纯粹个
人的事情了。
106马克思接着说道：“他把人从外来的宗教笃诚解放出来，是因为他把
宗教笃诚变成了人的内在世界。”我觉得马克思的评价极其准确、深刻。
路德把人们从外在的、虚假的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把内在的宗教信仰
变成了德国人的安身立命之本。现在人们不再需要服从教会了，因为他
们内心深处已经树立起一种自由的信仰，他们只要服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就够了，这样就把自由作为精神的本质确立起来了。马丁·路德的宗教
改革当然有很多意义，但是我觉得很重要的意义就在于给精神赋予了自
由，每个人凭着自己的自由精神，就可以直接与上帝交往。当然按照我
们无神论的观点，那个上帝是虚设的，但是那是一个最高的、终极性的
东西，人总是要设立这么一个终极实在的，你现在与这终极实在之间的
交往不再需要一些中介、不再需要教会的干预了，那么你就在精神上获
得了自由。这种自由不是外在的自由，是内在的自由。
马丁·路德开启了近代德国自由精神之源端，近代德国人注重发展内
在的精神自由，从而使哲学，尤其是唯心主义哲学在德国达到了登峰造
极的水平。但是实践方面，在政治经济方面，德国在近代却始终处于落
后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马丁·路德确实开启了内在的精神自由，
却忽略了外在的实践自由，这是造成近代德国落后的一个重要原因。马
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对后世德国人的影响非常大，海涅甚至认为，路德
开创了整个德意志文化。
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为什么能够成功?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德国
广大人民支持他，大学生、平民支持他；还有一个原因，德国当时处于
分裂状态，是一个典型的封建社会，当时德国分裂得很厉害，有三百多
个大大小小的邦国。在这些邦国中，有许多诸侯支持路德，这些诸侯由
于长期以来与罗马教会有矛盾，所以支持路德针对教会的改革。因此路
德的宗教改革不仅是宗教方面的变革，同时也涉及日耳曼民族与拉丁民
族之间根深蒂固的矛盾，涉及日耳曼封建王侯与教会之间旷日持久的抵
107悟。路德的改革既有政治方面的原因，也有民族方面的原因，也有文化
方面的原因，当然更有宗教方面和道德方面的原因。诸多因素融合在一块，
最后使马丁·路德发起的宗教改革运动像一点火星一样落在了日耳曼世
界的干柴之上，立即形成了燎原之势，导致了整个宗教改革运动的蓬勃
发展。
自从1517年10月31日路德在维滕堡教堂门前贴出著名的“九十五
条论纲”、揭开了宗教改革的序幕之后，在短短的两个星期之内，马丁·路
德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修道士，迅速地成为日耳曼人心目中的民族英
雄。罗马教皇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或者派理论家与路德辩论，或者请神
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使用武力对路德进行威胁，但是都没有奏效。为什么
呢?因为日耳曼世界大部分人民都支持路德，民心不可违，这样就促成
了马丁·路德的改革成功。
马克思在评价马丁·路德的宗教时，说他创造了一个廉价的宗教，一
个被资产阶级所青睐的简洁宗教。由于有了内心的信仰，人们就不需要
一天到晚被束缚于那些繁缛的圣事之中，不需要那一套繁褥的教阶制度
和教会仪式，每个人凭着内心的信仰就可以得救。这种廉价简洁的宗教
肯定是为新兴的资产阶级所喜爱的。另一方面，路德所建立的新教也使
宗教信仰真正成为内心的事情，成为个人的事情，这个转变很重要。我
要再强调一下，我们不能用今天的眼光来看16世纪，那个时代的宗教氛
围非常浓郁，要想让人一下子就变成无神论者，那是不可能的。路德打
破了教会和教皇的权威，但是他并没有，也不可能打破信仰本身的权威，
相反，他倒是使信仰的权威牢牢地树立起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成为后
来理性精神崛起的一个重大阻碍。但是在16世纪，面对着罗马天主教会
的精神专制所导致的一切社会问题，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具有划时代
的重要意义。
108(五)英国宗教改革与民族国家的壮大
下面，我再给大家讲一讲新教的另外两支主流教派，主要是讲它们在
经济和政治方面产生的重要后果。一个是英国的宗教改革，英国的宗教
改革从一开始就与加强王权的要求联系在一起。我已经说过，中世纪的
国家是分崩离析的，正因为国家是封建割据的，所以老百姓对国家是不
关心的，中世纪欧洲的一个老百姓往往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国家，他
只知道自己属于哪一块领土或采邑，属于哪一个封建领主。为什么呢?
原因很简单，中世纪国家的边境不断地改变，随着王朝国家之间的联姻
关系而改变。在中世纪形成了一个惯例，非王族血统者不能成为王侯，
王侯将相是有种的。而且王族绝不与平民通婚，所以在中世纪的封建王
侯中出现了很多傻子、白痴，因为近亲通婚所致。由于国家的边界随着
王室联姻的情况而不断改变，一个老百姓今天属于这个国家，明天就可
能属于那个国家。比如说两个王族的孩子结婚，他们所生的孩子就合法
地拥有父母双方世袭的领土；将来这个孩子又生了三个儿子，他死后他
的国家又被进一步分为三个国家。由于国家的状况老是在变，老百姓就
不关心自己是属于哪一个国家的，老百姓没有近代意义上的民族意识。
我们所说的近代意义的民族国家，比如我们说自己是中国人，现代西方
人说自己是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或其他民族的人等。但是在中世纪，
人们并没有这种民族意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因为国家与老百
姓没有关系，国家是王族的私人财产，打仗也是王族之间的游戏。所以
在这个意义上，老百姓根本没有民族意识，也不关心国家。
到了近代，整个西方的现代化过程有了一个很重要的前提，那就是民
族国家的崛起。过去的国家叫王朝国家，近代的国家叫民族国家，民族
国家开始有了固定的疆界，不因王室之间的联姻而改变国家的边界和主
109权。王室的婚姻充其量只涉及国家的继承权，但是不影响国家的边界问题。
而且更重要的是民族国家使国家不再是国王的国家、诸侯的国家，而是
全体人民的国家，这样人民才会有我是英格兰人、我是爱尔兰人、我是
法兰西人等民族意识，人民才会把这个国家当作自己的国家来认同，这
是近代的民族国家。那么,民族国家是怎样崛起的呢?它最初就是通过
加强中央集权而形成的。
我在给学生们讲课时常常强调，“专制”这个词在中国的政治学辞典
中是一个贬义词，但是在西方的政治学语汇里，“专制”在某一个时期曾
经是一个进步的概念。专制对于欧洲中世纪的封建状态来说，恰恰是一
种超越。怎样才能结束分崩离析的封建制度?很简单，就是把权力收回
中央，中国古代叫作削藩，中国从秦始皇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
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但是欧洲中世纪是典型
的封建制，每个国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着完全的政治权、司法权、
经济权。在这样的情况下，近代民族国家要想崛起，当然首先就要通过
中央集权和专制的途径，专制就是中央集权，把权力从地方收归中央。
法兰西、英格兰在中世纪末期就开始加强中央集权，所以这两个国家的
资本主义在近代率先突破封建制度而崛起。德国的封建制度很顽固，一
直到19世纪下半叶俾斯麦当政时才通过中央集权结束封建制度，所以德
国在近代一直处于落后状态。
在这个意义上，专制或中央集权恰恰是西方社会从封建状态向资本主
义民主社会过渡的重要中介，没有君主专制就不会有后来的君主立宪和
民主共和。在邦国林立、四分五裂的封建制度中，既无法实现商品的市
场流通，也谈不上什么民主政治，只有首先把分散的封建制度改变为中
央集权的专制国家，然后才能进一步改变这个国家的政体，从君主专制
走向君主立宪或民主共和。所以对于西方资本主义的政治发展来说，第
一步是如何加强中央集权，如何把国家的权力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
110这就是英国宗教改革最重要的内容。
英国宗教改革是由16世纪的一位国王亨利八世发起的，这位国王本
人起初并不想搞宗教改革，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一桩离婚案，引发了英
国的宗教改革。英国是一个岛国，这个岛国比较容易培养人们相互之间
的认同感，从而形成一种“英格兰是属于英格兰人的”民族意识。事实上，
英格兰从很早的时候，从12、13世纪开始就逐渐养成了这种英格兰是属
于英格兰人的意识。同时由于它游离于欧洲大陆之外，在政治上相对独立，
因此罗马天主教会对它也有鞭长莫及之感，教会对英格兰的制约力远远
不如对德国的制约力那么强。
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年近半百，却膝下无子，为了使王室后继有人，同
时这位风流国王也爱上了一位美貌宫女，所以他急于想休掉原配夫人，
另结新欢。但是罗马天主教皇不让他离婚，因为天主教徒是不能离婚的。
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亨利八世索性与罗马教会公开决裂，他仗着英国
人民支持他，开始在英国自上而下地进行宗教改革。但是他并不像马
丁·路德那样从教义方面和信仰方面进行改革，他的宗教改革只涉及教
会的组织和权力问题；其动机也不是出于对罗马教会的道德义愤，而只
是为了加强英格兰国王的宗教权力。
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有两个最重要的后果，一个是在1534年授权英
国国会通过了一个法案，这个法案叫《至尊法案》,内容就是宣布英格兰
的国王是英国教会，即安立甘宗或圣公会的最高宗教领袖(那个时候英
格兰和苏格兰还没有合并),这样一来就把王权和教权统一起来了。既然
英格兰的国王是英国教会的最高领袖，从此以后英国的基督徒就不用听
命于罗马天主教皇，只要听命于英格兰国王就行了。这个意义在当时是
非常重要的，它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教皇现在已经管不着英格兰国
王了，英格兰国王可以跟教皇平起平坐了。我刚才说过，在中世纪教皇
是高高地凌驾于国王之上的，君权是神授的，神的代表当然是教会和教
111皇了。《至尊法案》的颁布使得英国国王从此可以无所顾忌地来发展自己
的实力，再也不用担心被罗马教会所掣肘了。
亨利八世之后，英国的宗教改革翻来覆去，几经波折。亨利八世死后，
他的儿子、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爱德华六世继位，靠主张宗教改革的辅
政大臣来执掌国事。但是这位年幼的国王很快就死去了，于是只能由亨
利八世的长女玛丽来继位。玛丽是第一位英国女王，她是一个天主教徒，
继位后就倒行逆施地又开始全面恢复天主教，杀了一些积极推行宗教改
革的大臣，因此被人们称为“血腥的玛丽”。过几年她也死了，由她的妹
妹来继位，这就是英国非常有作为的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伊丽莎白一世
统治英国长达四十多年，从16世纪下半叶一直到17世纪初，这段时间
是英国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黄金时代，英国的资本原始积累就是在这个
时期达到了高潮。伊丽莎白一世当政时期的重要举措，就是稳健地推进
由其父亨利八世开启的宗教改革进程，既反对天主教的复辟，也反对英
国清教徒的更为激进的改革主张，坚定不移地加强中央集权。经过四十
多年的统治，英国在17世纪初叶迅速发展成为一个强大的新兴资本主义
国家。
英格兰宗教改革的第二个措施是什么呢?那就是剥夺修道院的财产，
教产还俗。亨利八世既然已经与罗马天主教会闹翻了，他索性一不做二不
休，将英国所有天主教修道院的教产全部没收。过去在各个国家里，教会、
修道院是直接对罗马教皇负责的，世俗王权管不了他们。教会、修道院
是国中之国，从来不向世俗王权纳税，教会财产是不纳税的。而在中世纪，
天主教修道院和教会又是欧洲最大的财主、庄园主，控制了最多的经济
资源，由于中世纪主要的经济资源就是土地，所以教会成为欧洲最大的
财主。现在，亨利八世将修道院的教产没收，以廉价的价格卖给当地的
一些地主和农民。这一批人从教产还俗的过程中发了大财，用很低廉的
价格购买了土地，然后开始养羊，并且开始兼并公用土地，养羊之后就
112剪羊毛，然后发展纺织业。大家知道，资本主义最初在英国崛起，靠的
就是纺织业，即所谓“羊吃人运动”,我们叫作资本的原始积累。英国最
早的资产阶级，最早搞资本原始积累的那些人，就是通过英国宗教改革
从教会的教产还俗中得到了好处的那批人。所以后来天主教想在英国搞
复辟，这一批人坚决不答应。为什么呢?因为天主教一旦复辟，教产又
得还给修道院，又得从他们手里剥夺过去。正是由于涉及切身的经济利益，
所以这一批新兴的资产阶级成为英国宗教改革的中坚力量。
英国宗教改革虽然从亨利八世到伊丽莎白一世稳健地推进，但是它毕
竟不彻底，它是国王所推动的一场从上到下的改革运动，而英国人民却
呼吁一种更彻底的改革，即按照更为激进的加尔文教——在英国称为清教
徒——的主张进行改革。这种更激进的改革要求就与国王的稳健的宗教
改革发生了矛盾，这种矛盾愈演愈烈，甚至超过了国王的宗教(安立甘
教)与天主教之间的矛盾。英国国王主张的宗教改革，导致了一个新教
派的产生，这就是安立甘教，又叫国教会、圣公会。这是国王和贵族们
所信奉的宗教，这个教派在教义、教仪、圣事等方面与天主教并没有太
大的差异，它只是确立了英国国王的至尊地位和安立甘教的独立性。但
是英国新兴的资产阶级和一般民众却更加拥护加尔文教的主张，他们要
求将宗教改革推向更加彻底的程度，这就与国王的要求产生了矛盾。这
个矛盾最终在伊丽莎白死后的斯图亚特王朝统治时期导致了革命，也就
是我们的教科书上所说的1640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我们叫作英国资产
阶级革命，但是西方的历史书则把它叫作清教徒革命，它是一批要求将
宗教改革推向更彻底的新教徒推翻英国国王的政治统治的革命。因为宗
教矛盾到现在已经演变成为政治矛盾，国王所代表的宗教改革方向与人
民所要求的宗教改革方向是背道而驰的，是有矛盾的，而且矛盾越来越
深。人民终于意识到，国王所主张的宗教是以国王的权力作为坚强后盾的，
所以要想彻底改变这个宗教，只有通过政治革命来推翻国王的统治，于
113是，宗教的分歧就变成了政治的分歧，宗教的冲突就变成了政治的冲突，
这就是1640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
在我们以前的世界史教科书里，1640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被看作是
世界近代史的开端，而引发这场政治革命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宗教因素。
1640年革命之后，斯图亚特王朝和天主教的势力又一度在英国复辟，后
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较量和妥协，到1688年以不流血的“光荣革命”而结
束了各种宗教势力和政治力量之间的长期冲突。在“光荣革命”中，冲
突的双方各让一步，相互妥协，制定了《权力法案》,形成君主立宪政体，
奠定了现代英国政治的基本形态。从1688年英国实行君主立宪制以来，
一直到今天，英国的政治制度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英国国内也没
有发生什么大的战争、战乱，英国从此顺利地走上了资本主义的发展道
路，到19世纪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日不落帝国”和近代资本主义阵营
中的领头老大。
英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最初是与宗教改革联系在一起的，随着王权的加
强、中央集权的加强，后来又进一步发展为君主立宪，王权开始受到宪
法的制约，而且内阁的作用越来越大，君主的作用则越来越小。可是在
身份和地位方面，国王的威望要远远高于首相。英国宪法明文规定，英
国国王或女王是国家的元首，具有至高无上的尊严。国王或女王是终身
制和世袭制，英国的贵族仍然保持着受人尊重的特殊身份。这个似乎带
有封建制残余的君主立宪制度并没有妨碍英国近代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
发展，它们共同促进了英国在近代的崛起，使之成为近代历史中最强大
的资本主义国家。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英国宗教改革的两个重要后果，一
个是王权至上，一个是教产还俗，它们对英国资本主义的崛起具有重要
的意义。
114(六)加尔文的宗教改革与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
最后给大家讲一讲加尔文教。加尔文教也是宗教改革运动中产生的新
教三大主流教派之一，第一支是路德教，又叫信义宗或福音派；第二支
是英国安立甘教，叫国教会或圣公会；第三支就是加尔文教，又叫归正宗、
改革宗。加尔文教的宗教改革主要发生在瑞士，这个教派导致了一种颇
为吊诡性的历史后果。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曾经写了一本影
响非常大的书，这本书叫《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他讲的新教伦
理就是加尔文教的伦理。关于加尔文教的具体改革内容和过程我就不讲
了，我只想谈谈它的意义。加尔文也像马丁·路德一样，他坚持认为一
个人得救的关键在于信仰，但是他认为光有信仰还不行，还必须要有善
功。不过加尔文强调，这个善功不是中世纪天主教的所谓善功，如购买
赎罪券、参加基督教军队远征、捐献财产给教会等虚假的行为，而是指
勤奋工作和俭朴生活。加尔文认为，上帝派你到世界上来，不是让你游
手好闲、托钵行乞，而是让你好好地建设这个世界，以增加上帝在世间
的荣耀。你把这个世界建设得越好，越说明你忠实地履行了上帝派你来
的职责。但是要记住，你创造财富不是为了个人的消费，不是为了个人
的挥霍，而是为了增加上帝在世间的荣耀。因此，加尔文教鼓励发财致富、
资本增殖、放贷取利，却反对奢侈浪费、挥霍放纵和一切非生产性的消费。
加尔文关于善功的观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加尔文教在新教主流三大教
派中成为影响最大的世界性教派。它的最极端的一支就是清教徒，清教
徒以主张勤俭清洁的生活态度和要求清除英国国教会中的天主教成分而
得名，他们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清教精神尤其深
刻地影响了美国的文化，自从第一批在欧洲大陆受到迫害的清教徒乘坐
“五月花号”在北美登陆以后，一直到20世纪上半叶为止，美国文化的
115主流精神就是清教精神。关于这种严苛刻板的清教精神，我们在美国作
家霍桑的《红字》和那本著名的小说《飘》(即《乱世佳人》)中可见一斑。
加尔文教认为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内心必须有虔诚的信仰，在行为上
必须勤奋工作、节俭生活，这样才能在上帝面前成为一个义人。你怎么
知道你将会得救呢?就看你心中有没有信仰，同时还要看你是不是勤勤
恳恳地工作、勤俭节约地生活，根据这两点就可以确定你是否被上帝所
拯救。你创造了越多的财富，而且越是节俭地对待你所创造的财富，你
就越有资格认定自己是被上帝所拯救的人。这样一种观点恰如恩格斯所
评价的，在客观上鼓励了资产阶级的经济竞争。在竞争中取得了成功、
获得了或增长了财富的人，最有资格相信自己是被上帝所拯救的。加尔
文教的最重要的现实意义就在于，它使世俗的劳动获得了神圣的意义，
获得了宗教的意义。用马克斯·韦伯的话来说，加尔文教的这一套观念
为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提供了一种合理性的根据。在一个宗教氛围浓郁
的时代，资产阶级发财致富的经济活动是需要一种合理性根据的，也就
是说需要一种宗教上的根据。现在加尔文教提供了这样一种合理性根据，
它告诉你，一个人勤奋地工作、拼命地创造，把世俗的劳动当作神圣的
宗教活动来对待，这恰恰说明你已经领受了上帝的救恩。以往在天主教
中，世俗的活动和神圣的活动是两回事，什么是神圣活动?教堂里的活
动，一个人想灵魂得救只需要参加宗教的神圣活动就可以了，每天到教
堂去祈祷，为教会做好事、捐钱给教会，这就表明你的灵魂可以上天了。
至于你的日常劳动，这与宗教活动没有任何关系，你劳不劳动、节不节约，
丝毫也不影响你的灵魂得救问题。但是现在加尔文教告诉你，真正具有
神圣意义的不是购买赎罪券或者给教会捐钱，而是踏踏实实地工作，勤
俭节约地生活。日常劳动被赋予了神圣的含义，这样就为资产阶级的发
财致富、经商取利等活动提供了一种宗教上的依据。反过来，如果你好
吃懒做、挥霍浪费，恰恰说明你可能是被上帝所抛弃的。
116加尔文教的这种伦理思想客观上推动了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在加
尔文教当权的日内瓦，政教合一的神权共和国鼓励人们努力工作，以任
何正当的方式增殖财富，包括放贷取利，但是却禁止人们酗酒、淫乐和
任何挥霍放纵的行为。日内瓦没有酒坊、没有戏院、没有妓院，所有奢
侈性的消费活动都遭到禁绝。总而言之，加尔文教鼓励一切生产性的活
动，限制一切消费性的活动。我再说一遍，加尔文教的最重要的意义，
就是使日常劳动获得了神圣意义，为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提供了合理性
的根据。
我从武汉来，武汉在改革开放初期曾出现过一种现象，叫作“汉正
街现象”。武汉有一个闻名全国的小商品市场，叫汉正街，名气很大，汉
正街最早投身于改革开放的一批人，利用他们的小聪明创造了大量财富，
成为掘得第一桶金的人，是最早发财致富的人。但是那些人后来都败落了，
原因是什么呢?很简单，他们发财致富的活动缺乏一个终极性理念，缺
乏一种神圣性的依据。他赚了钱就把它挥霍掉，这与中国明朝时的徽商、
晋商差不多，特别是晋商，赚了钱回家就娶小老婆、买房子买地、捐钱
当官，所以资本主义在中国发展不起来。现在学术界认为，中国明清之
际就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但是为什么这萌芽就是发展不出资本主
义呢?我认为，光有资本主义萌芽是不够的，罗马时代就有所谓的“资
本主义萌芽”,迦太基更是有“资本主义萌芽”,但是如果没有一种精神
杠杆，没有一种合理性的根据，这种萌芽是永远发展不出资本主义来的。
在一个传统宗教信仰或伦理观点浓重的文化氛围中，任何世俗性的活动，
如果没有一种神圣性的根据，是很难成为气候的。个人的情况也是如此，
比如说美国的首富比尔·盖茨先生，他赚钱绝不是为了给自己花，他有
一套价值理念，有一种终极关怀。在座的可能也有企业家，现在企业家
时兴讲文化了，我老对他们说文化是背后的东西，是深层的东西，没有
文化的企业家是没有长久生命力的。我们说人是要赚钱的，但是赚钱绝
117不是为了把钱挥霍掉；而且人活着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某一个目
标而赚钱。赚钱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这样，赚钱的活动才可以持续。
如果只是为了花钱而赚钱、为了赚钱本身而赚钱，这个活动当然持续不
下去，所以资本主义萌芽也总是发展不出资本主义来。
加尔文教的重要性就在这里，它为赚钱提供了一种合理性的根据。加
尔文教很快就成为一种世界性的宗教，在最早崛起的资本主义国家荷兰
和英国，加尔文教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美国文化的主流精神也是加尔
文教或清教。20世纪英国伟大的历史学家汤因比说过一句名言，他在谈
到宗教活动的世俗后果时这样说道：“世俗世界的巨大成就，往往是圣城
工作的意外收获。”你的眼光本来是盯着天国的，但是没想到你的活动却
促进了世俗世界的繁荣。这种情况看起来好像是偶然，但是它恰恰说明
了历史的辩证法。这是一种吊诡的结果，或者借用黑格尔的一个概念，
叫作“理性的狡计”。历史有一种潜藏的理性精神，不是我们一下子就可
以看穿的，它只有在事后的反思中才能被认识到。有时候我们两眼盯着
天上的那片彩云，无意中却导致了人间的繁荣；反过来，如果我们只是
盯着脚下的那片土地，我们可能永远只会在原地转圈。我们说人是从猿
进化来的，我想，那些进化成人的猿，一定是喜欢胡思乱想、眼睛老是
盯着天空的猿；而那些循规蹈矩、眼睛老是盯着树上那些果子的猿，至
今恐怕还滞留在原始森林中。在加尔文教那里，这种吊诡就表现为，加
尔文教鼓励人们为了增加上帝在世间的荣耀而努力工作，其结果却导致
了世俗世界的繁荣昌盛，推动了资本主义的蓬勃发展。
综合上面所讲的，可见宗教改革运动开创了精神自由的局面，促进
了民族国家和宪政体制的出现，并且为资本主义经济活动提供了合理性
根据。这所有的后果聚合在一块，经过两个世纪的发展之后，我们发现
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在欧洲出现了。在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发生的时
候，欧洲是南方富庶，北方贫穷；南方文化水平比较高，北方则蒙昧落
118后。当时经济最繁荣的地区是意大利的那些自由城市，而政治上最强大
的国家是西班牙，它们都属于南方拉丁语世界。经过16世纪的宗教改革，
到了17世纪末、18世纪初，整个欧洲的格局完全改变了，北方那些改信
了新教的国家全部成为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一直到今天，资本主义世
界中最富裕的那些国家，除了美国之外，都在北部欧洲，如德国、英国
以及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诸国。而南部欧洲死守着天主教信仰的那些国家，
如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后来都在近代的竞争中落伍了，成为资
本主义大家庭中的二流角色。在坚持天主教信仰的国家中，只有法国是
一个例外，赶上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快班船，这与它在地理上处于南北欧
洲之间，在文化方面也能够左右逢源、兼收并蓄的精明圆通有关。南北
欧洲的这种形势逆转绝不是偶然现象，它充分说明了宗教改革运动对于
西欧资本主义崛起和西方社会现代化转型的重要意义。
由于时间所限，观念方面的变革我只讲了一个开端。除了宗教改革
运动在客观上所导致的后果，西方现代化的原因还有许多，尤其是17世
纪理性精神的崛起，成为西方文化现代化转型的关键。而在18世纪的
启蒙运动中，已经发展壮大的理性精神开始对基督教信仰进行全面的批
判，这种批判又引起了同时代德国人的更加深刻的反思，并且最终在科
学理性与宗教信仰之间寻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时至今日，根深蒂固的基
督教对于西方人来说已经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宗教信仰，而是一种渗透到
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文化。正因为如此，在当今西方社会，一方面科学
技术高度发展，另一方面基督教信仰仍然深入人心。基督教之于西方文
化，就如同儒家伦理之于中国文化一样，已经深入骨髓，成为西方文化
的有机组成部分。比如说我们中国人过春节，西方人则过圣诞节，圣诞节、
感恩节、复活节等传统节庆都与基督教信仰有关系。西方的建筑以教堂
建筑为主，西方的艺术品、语言习惯、思维方式都与基督教有着千丝万
缕的联系。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说基督教对于西方社会而言，已经成
119为一种文化。我认为，在今天改革开放的时代，我们应该有一种开阔的
眼光，我们看待西方的基督教，也不要把它当作一种单纯的宗教信仰或
迷信，而应该把它看作是一种文化，它已经深深地渗透到西方社会的骨
髓之中，如影随形，无法分离。所以西方人至今仍然把他们的文明叫作
基督教文明。
(七)航海活动与实践领域的变革
最后还剩一点时间，我给大家讲一下实践方面的变革，主要是海外市
场的开拓问题。当时旧大陆三分天下，基督教欧洲的情况最糟糕。当时
在旧大陆的欧亚之间，虽然有丝绸之路，但是仍然关山重重，路途坎坷，
交通非常不方便。13世纪的一些意大利旅行家，如马可·波罗等人从中
国回到欧洲之后，就传说中国如何富庶。实际上马可·波罗所说的中国，
是元朝的中国，它前比不上宋朝，后比不上明朝。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元
朝的中国，也令西方当时最富庶文明的意大利人心驰神往，羡慕不已。
到了15世纪，西方人关于东方的传闻越传越神，似乎东方的印度、中国
等地遍地都是黄金，要想发财就要去中国，就像现在很多人要想发财就
跑到欧洲去，似乎在那里弯腰就能捡到黄金一样。
但是在15世纪，西方人想从陆路来到中国的计划难以实现，因为奥
斯曼帝国的崛起，信仰伊斯兰教的土耳其人将整个小亚细亚、西亚和中
亚都控制了，西方基督徒要想通过传统的丝绸之路来到东方已经不可能
了，奥斯曼土耳其人不会让他们过来，危险性很大。他们没有办法，于
是想到海路。15世纪的时候，西方人已经知道地球是圆的，意大利人已
经绘制出圆形地球的地图，但是他们不知道还有一个新大陆，还有一个
太平洋，他们以为大西洋的那边就是印度、中国。15世纪末西班牙人就
120是这样向西航行，结果无意中发现了美洲新大陆。
在15世纪下半叶，葡萄牙人率先开始进行航海活动，他们从葡萄牙
下水往南走，绕过非洲的好望角就进入到印度洋，然后通过印度洋、马
六甲海峡，就可以到达南中国海。这条路线在15世纪末、16世纪初被
葡萄牙人开辟出来(事实上，早在葡萄牙人开始海外航行之前半个世纪，
中国的郑和已经率领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往相反的方向航行了，只可惜
这个伟大的壮举中途而废)。15世纪末，葡萄牙人到达了印度，在印度的
果阿建立了第一个海外商业据点。不久以后又从印度次大陆的南端下海，
穿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广阔的南中国海，并且在中国的澳门建立了租借
地，从而打通了西方与印度和中国的贸易之门。
当时与葡萄牙在开辟海外市场方面激烈竞争的是西班牙，在16世纪，
欧洲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不是北方日耳曼语世界中的英国、德国、荷兰
等，而是南方拉丁语世界中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与葡萄牙一样，西班牙
也想在海上开辟一条通往东方的航路，但是由于往南穿过非洲的好望角
进入印度洋、再穿过马六甲海峡到达南中国海的这条航路已经被葡萄牙
海军所控制，葡萄牙海军当时很强大，西班牙人不想与它发生正面冲突，
因此西班牙人不得不选择了一条向西横穿大西洋到达东方的航线。因为
当时人们已经知道地球是圆的，但是他们却不知道在大西洋的西岸还有
一个新大陆，他们相信穿越大西洋就可以到达印度和中国。在1492年，
意大利藉的航海家哥伦布受聘于西班牙女王，带着3条船和几十个人从
西班牙下海，在海上航行约 70天，终于到达了中美洲。哥伦布等人以为
到达了印度，所以他们把这里叫印度群岛，把当地人叫作印第安人，就
是印度人的意思。但是哥伦布和他的随从们没有想到印度人怎么会这么
落后，在西方的传说中印度和中国都是很富庶的地方，没想到他们见到
的却是一些野蛮人。哥伦布后来又好几次往返于西班牙和美洲，但是一
直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发现的是一个新大陆。他死了之后，有一个叫亚
121美尼哥的意大利航海家才发现，哥伦布所到的地方不是印度，而是一个
新大陆。亚美尼哥回到欧洲后写了一些游记，向欧洲人介绍这个新大陆
的情况，于是欧洲人就以他的名字来命名这个新大陆，把它叫作“亚美
尼加”(America),即美洲。
不久以后，欧洲的探险家们又穿过中美洲狭长的巴拿马地峡而发现
了一个比大西洋更宽阔的太平洋。后来巴拿马运河被挖通之后，就可以
直接从大西洋通向太平洋了。在此之前，西班牙航海家麦哲伦和他的副
将完成了海上的环球航行，从而证实了地球是圆形的，整个世界在海路
上是贯通的。这样一来，西方人就可以通过海路向西航行到达美洲大陆，
再绕过南美洲的麦哲伦海峡或者穿越中美洲的巴拿马地峡而到达菲律宾、
印度尼西亚和东南亚，再到达日本、朝鲜和中国。
在16、17世纪，葡萄牙人控制了绕过非洲好望角到达印度、中国的
东方航线，特别是垄断了东方的香料市场，把香料源源不断地运回欧洲，
葡萄牙因此成为名副其实的香料大国。大家可能不知道香料有什么意义，
它的用处太大了。欧洲人喜欢吃肉，而葡萄牙、西班牙是南部欧洲国家，
气候温暖潮湿，不适宜于食品冷藏。古代没有冰箱，肉很容易变质，有
了香料，肉就可以腌制存放了。可见当时香料对于欧洲人的日常生活是
至关重要的。还有一个是蔗糖，欧洲基本上不产糖，过去中世纪糖是奢
侈品。16世纪葡萄牙既是香料帝国，也是蔗糖帝国，它怎样成为蔗糖大
国的呢?其实也是一个意外。大家看看地图，从葡萄牙下水往南走，顺
着西非的海岸线向南航行，西非是非洲的一个突出部，如果在向南航行
的过程中受到强劲东风的影响，航船就可能向西偏离，就会意外地被吹
到美洲的巴西。巴西是南美洲向东方突出的一块，从葡萄牙下海向正南
方向航行，稍稍往西偏一点就会到达巴西。1500年的时候，一个葡萄牙
航海家卡布拉尔沿着非洲西海岸航行，一阵海风把他吹离了航线，无意
中发现了巴西。这样葡萄牙人就把巴西占领了，巴西就成为葡萄牙人的
122殖民地。巴西盛产蔗糖，葡萄牙人占领了巴西，也就垄断了巴西与欧洲
之间的蔗糖贸易。因此葡萄牙在16、17世纪成为香料帝国和蔗糖帝国。
与此同时，西班牙人在占领了中美洲之后，开始往南美洲发展，所以
南美洲除了巴西之外，其他地方都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葡萄牙占领了巴西，
因此巴西人说葡萄牙语；南美洲的其他国家，像阿根廷、智利、圣地亚哥、
洪都拉斯、秘鲁等都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所以他们都说西班牙语。但不
论是葡萄牙还是西班牙，它们都是拉丁语系国家，所以它们在南美洲的
殖民地就叫作拉丁美洲。而且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都信奉天主教，所以
拉丁美洲的主要宗教信仰是天主教，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葡萄牙人垄断了香料和蔗糖贸易，西班牙人则在智利、阿根廷等地发
现了巨大的银矿，于是西班牙就成为富甲一方的白银帝国，南美洲的白
银源源不断地流入西班牙。16世纪的西班牙在政治上最强大，西班牙的
国王同时也兼任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在经济上，由于大量白银的流入，
西班牙也成为欧洲最富庶的国家。大量白银流入欧洲，客观上导致西方
的工业革命。因为白银大量涌入，使得欧洲的物价飞涨，白银和黄金都
是硬通货，硬通货投入市场多了，物价肯定要涨，而物价涨了产业就可
以获得更多的利润，从而就刺激了欧洲的工业生产。在西欧资本主义发
展的过程中，资本从商业领域向产业领域的转化，固然有着极为复杂的
内外原因，但是大量白银投入流通，导致物价迅猛上涨也是一个重要的
因素。
大家知道资本主义最初的发展阶段叫作资本的原始积累，即以英国
为典型的圈地运动，通过变耕地为牧场，养羊剪毛，再把羊毛加工成纺
织品，然后倾销到全世界。在原始积累之后，已经奠定了资本主义经济
基础的英国、法国、荷兰等国纷纷奉行重商主义，重商主义强调多卖少
买，衡量一个国家富庶的标准就是这个国家所储备的硬通货数量。简言
之，黄金和白银是一个国家富庶的标准，因此越能够把自己生产的商品
123倾销到海外市场，越能够在国际贸易中实现贸易顺差，这个国家就越富
裕。但是到了18世纪，人们对资本增殖的认识发生了变化，他们发现资
本增殖的真正场所不是商业领域而是产业领域，积累再多的白银、黄金
也不是真正的富裕，只有生产出更多的产品、创造出更多的价值才是真
正富庶的标准；重要的不是卖出得更多，而是生产得更多。这种认识推
动了产业革命的发展，促进了资本从商业领域向产业领域的转化。这种
认识的转变，在很大程度上也与西班牙大量进口白银、导致物价飞涨有
关系。据统计，自从16世纪西班牙发现了南美洲的白银，并把大量的白
银投入欧洲市场以来，到18世纪的二百年间，欧洲的物价增长了400倍。
物价的飞涨使人们认识到商品生产的重要性，从而把眼光从商业转向产
业，推动了欧洲的产业革命。
17世纪以后，随着西北欧英、法、荷等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的崛起，
他们也开始投身于开辟海外市场和建立海外殖民地的活动中。大家都知
道，资本主义经济是商品经济，商品经济是需要市场的，没有市场，商
品就无法流动。与葡萄牙帝国的那种通过垄断香料和蔗糖贸易以谋取商
业暴利的前资本主义商业模式不同，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商业模式是
商品倾销，贸易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买，而是为了卖。要倾销商品就需
要市场，仅限于西欧市场的消费力是不够的，必须开拓广大的东方市场。
因此，新兴的英国、荷兰、法国就开始与老牌的殖民帝国西班牙、葡萄
牙争夺海外市场。在英、法、荷等国最初崛起之时，从南边绕过好望角
到达东方的航路已经被葡萄牙人所控制，向正西通往中美洲的航路也被
西班牙人所控制，在这种情况下，英国人和荷兰人就试图开辟一条从西
北方向通往东方的航线。这样他们就发现了北美洲，即加拿大和美国所
在的北美洲，并且把它变成了他们的殖民地。虽然英、荷、法等国的探
险家们并没有开辟一条绕过北美的纽芬兰通向亚洲的西北航线，因为冰
山密布的北冰洋不适宜于航行，但是他们却意外地把北美洲变成了自己
124的殖民地。而北美洲殖民地在经历了独立战争和长期的经济发展之后，
今天已经成为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排头兵。
当英国、荷兰等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开始介入海外贸易的竞争之后，西
班牙和葡萄牙就相形见绌了。与英国、荷兰等国相比，西班牙、葡萄牙
基本上还是中世纪式的商业贸易形式，它们主要靠控制海外资源来从事
转手买卖，比如将东方的香料、巴西的蔗糖以高价转卖到欧洲，主要是
赚转手买卖的钱，这样一种前资本主义的商业贸易形式是竞争不过奉行
重商主义政策的英、法、荷等国的。从17世纪开始，葡萄牙人就感到了
自己后劲不足，竟争不过英国、荷兰，于是葡萄牙人就利用他们控制着非
洲海岸线的便利条件，深入到非洲腹地，开始从事一种肮脏的活动，即“猎
奴”活动。他们来到仍然处于原始状态的非洲西部，利用手中的枪支和
其他先进武器，将非洲黑人当作猎物一样抓起来，将黑人装船运往巴西，
经过巴西再卖到南美洲各地充当奴隶。然后将贩奴的钱用来购买棉花和
农作物，再将棉花和农作物运到欧洲进行加工，转变为商品，销往全世界。
这样就形成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一个金三角，即到非洲猎奴，把奴隶
卖到巴西和南美洲其他地区，后来也卖到北美洲，然后再从南美洲购买
农作物运回欧洲加工，最后再将产品倾销到全世界。
由于葡萄牙人开了猎奴活动的先河，不久以后，英、法、荷等国也纷
纷效法，于是猎奴活动在17、18世纪就成为西方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另
外一条重要途径，与圈地运动是同样有效的。这样一来，从17世纪开始，
到18世纪末叶为止，大概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有1800万黑人被运往美
洲，还有很多人死在贩运的途中，不计其数。今天美洲的黑人，很多人
的祖先都是从非洲贩来的。美洲原来是没有黑人的，美洲土著是印第安
人，褐色皮肤的。这是一个极其肮脏的活动，资本主义在其发展的过程中，
诚如马克思所说的，“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肮脏的血”。猎奴活动是很肮脏
的，后来英国与中国进行鸦片贸易也是如此。中国当时是自给自足的自
125然经济，中国人男耕女织，不穿外国进口的洋布，英国的纺织品打不进
中国的市场。但是英国人需要中国的瓷器、茶叶、香料等，因此英国与
中国的贸易一直到18世纪下半叶为止，年年都是逆差。为了实现贸易顺
差，英国人从18世纪末就开始在中国进行鸦片贸易这种肮脏活动。到了
1820左右，英国对中国的贸易逆差就扭转过来了，开始出现顺差，而且
迅速增长。而中国人自从吸上鸦片之后，大量的白银黄金流往国外，这
不能不引起朝廷的重视。道光皇帝为什么支持林则徐禁烟?一个重要原
因就是国库空虚了，白银黄金都外流了，这对于中央财政来说当然是一
个大问题。
地理大发现或者航海活动本身也具有一种吊诡性，西方人最初进行航
海活动时，其主观动机完全是为了到东方的富庶之地去发财，当然也还
有另一个目标，那就是去寻找早年失散的基督徒。因为对于15世纪的欧
洲人来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信仰，一个人不是基督徒，就是穆斯林。当
时的欧洲人认为东方人——印度人、中国人等都是早年从欧洲流失的基
督徒，所以他们希望到东方来寻找失散的基督徒兄弟，以形成对西亚穆
斯林的前后夹击之势。所以当哥伦布到达美洲之后，他发现这个地方既
不富庶，当地的人们也对基督教一无所知，他感到非常吃惊。后来西方
人才逐渐在进行海外贸易和殖民统治的同时，把他们信仰的基督教传播
到了美洲，诚如一位西方殖民主义者所言：“我们把上帝带给了美洲人民，
而我们从美洲人民那里得到了黄金和白银。”但是最初进行航海活动的那
些人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航海活动竟然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开辟了广阔
的海外市场。正是海洋这个宽阔的跳板，使得西方殖民主义者完成了亚
欧大草原上那些雄心勃勃的游牧民族在几千年里一直想要完成而未能完
成的伟大事业，即征服全世界。在15世纪，海洋这个宽阔的跳板并不被
人们所看好，西方人是迫于无奈不得不选择了海洋，而穆斯林从根本上
瞧不起海洋，当时奥斯曼土耳其人占领了欧亚大陆上的广阔土地，他们
126狂妄地表示：“我们只要富饶的大地，至于海洋嘛，就留给基督徒吧!”
他们认为海洋没有什么用处，既长不出庄稼，又不能供快马驰骋。当时
无论是基督徒还是穆斯林都没有料到，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未来
世界500年的命运。西方人最初被迫选择了海洋，而资本主义的商品经
济正是通过海洋这个宽阔的跳板而扩展到全世界，从而使西方在近代的
经济、政治、文化竞争中后来居上，独领风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