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的人
如果史塔福金纳相信,他并不相信他相信。如果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荒谬的人
歌德说过:“我的领地,就是时间。”这话是荒谬的。那么,荒谬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荒谬的人实际上就是绝不拔一毛以利永恒的人,虽则他并不否认永恒的存在。他对回忆并不陌生。但他更喜欢自己的勇气和推论。前者教他义无反顾地生活并且满足于他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后者则教他知道他的界限。他知道自己的自由是有限制的,知道自己的反抗没有未来,知道自己的意识是要消亡的,他带着这样的意识在生命的时间长河中进行冒险行动。这是他的领地所在,是他的不受任何自己判断之外的判断影响的行动所在。对于他来说,一种更加伟大的生活并不意味着另一种生活。这有可能不公正。我在此甚至并未谈及那被称作为后世的微不足道的永恒。罗兰夫人1罗兰夫人(Roland de la Platiére,1754-1793),法国大革命时的政治人物,吉伦特派领导人之一,后因反对雅各宾派于1793年被革命法庭处绞刑。——译注曾把希望寄予后世。这种轻率的想法使她受到教训。后世很愿意提及罗兰夫人的话,但是却忘记对之进行判断。罗兰夫人对后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这里还谈不到道德的问题。我曾看到一些人,他们空有许多的道德标准却愚蠢地行动,而我总是看到诚实是不需要什么规则的。荒谬的人能接受的只有一种道德,那就是与上帝不能分离的道德:就是受支配的道德。然而,他恰是在上帝之外生活着的。至于其他的道德(我这里说的也包括非道德主义),荒谬的人在其中只看到一些辩护,而他自己是不需要什么辩护的。在此,我是从“他是无辜的”这个原则出发的。
这种无辜是可怕的。“一切都是允许的”,伊凡·卡拉马佐夫惊呼。这句话也含有荒谬的气味,不过,这必须是以非世俗的理解为条件。我不知道读者是否注意到:卡拉马佐夫的惊呼并不是解脱和快乐的喊声,而是一种略带苦味的承认。相信一个赋予生活以意义的上帝,这里的诱惑大大超过了能够作恶又不受惩罚的诱惑。选择并不是困难的事。但是别无选择,于是苦痛开始了。荒谬并不去解救,而只是去联结。它并非允许任何行为发生。“一切都是允许的",并不意味着任何东西都不能被禁止。荒谬只是平衡了其行为的诸种结果。它并不让人做恶,那是幼稚的举动,但是,它重新表明了悔恨的无用。同样,若一切经验都无差别,那么责任的经验就与其他经验同样合法。人们随心所欲就能够成为有德行的。
一切道德都是建立在这样一种观念基础上的:即一种行为的结果使这种行为本身成为合法的或者使它不再存在。充满着荒谬的精神只不过认为:对这些结果应该泰然处之。它准备付出代价。换句话说,在荒谬精神看来,即使存在着各种责任,那也不存在什么罪责。这种精神充其量只会同意将以往的经验用作将来行为的基础。时间将使时间存在,生活将服务于生活。在这被诸种可能所局限并扼制住的领域里,对荒谬精神来说,除了明晰之外,它之中的一切似乎都是不可预料的。什么能够出自这一非理性的领域的规律呢?在它看来,唯一能够有教益的真理并不是形式的:真理是在人那里获得生命力并且展现出来的。于是荒谬精神通过其推荒谬的人理所能寻找到的并不是一些伦理的规范,而是人的各种生活的显示和气息。随之而来的形象都是这类的。它们追随荒谬的推理并且赋予它立场与热情。
我是否还需要发展这样一种观点:即一个例证并不必然是一个要仿效的例证(特别是在荒谬的世界中),而且这些显示并不因此是什么范例?因此,除非是自己要如此,否则从卢梭的例子得出要爬行走路,从尼采的例子得出要虐待母亲,就都是荒唐可笑的。另一位现代作家说:“应该是荒谬的,而不应该受骗。”只有在考虑到有关立场的对立面,这些立场才能获得意义。邮局的编外人员与正式雇员如果具有相同的意识的话,那他们就是平等的。在这点上说,一切经验都是没有区别的。这些经验有的服务于人,有的不服务于人。如果人意识到了经验,经验就于他有用,否则,经验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一个人的失败并不取决于他的环境,而是取决于他自己。
我选择的是这样的人:即只追求自我穷尽或者是我意识到他们在自我穷尽的人。我不想离题太远。我现在只要谈论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诸种思想与生活都丧失了前途。促使人去劳动和行动的一切思想都利用希望。这样,唯有无效的思想才是真正不欺骗的思想。在荒谬的世界里,概念和生活的价值是与其无效性相对应的。
唐璜主义
如果仅只爱就足够了,那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人越爱,荒谬就越牢固。唐璜并不是由于缺少爱情才追逐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若把他看作为一个追求完整爱情的充满神秘幻想的人,那是滑稽之极。但确实是因为他以同样的激情,而且每次都以其整个的存在去爱那些女人,他才必须重复他的天资和深爱。因此,每个女人都希望给予他别人从不曾给予过他的东西。她们每一次都深深地被欺骗,而且仅仅是使他感觉到需要这种重复。她们之中的一个高呼:“最后,我把爱情奉献给你。”而唐璜则令人惊奇地笑道:“最后?不!而是又一次。”为什么为了深爱就必须很少次数地爱呢?
唐璜是忧伤的吗?不,不是的。我仅仅诉诸他的风流逸事。唐璜的笑,他桀骜不驯的言行,他的游戏态度以及对戏剧的酷爱,这些都是明亮和快乐的事情。每个健康的生灵都要不断繁衍,唐璜也不例外。然而,忧郁的人们如此还有两个理由:他们不知道,或者说他们希望如此。唐璜知道,但他并不希望如此。他使人们想到这样一些艺术家:他们知道自己的界限,永远不超越这些界限,而且在其精神所处的不稳定的空隙中,他们享受着主人式的妙不可言的安适。知道其诸种局限的智慧,就是天才的所在。直至唐璜主义肉体死亡临头,唐璜都不知何为忧郁。而从他一知道忧郁的时候起,他的笑声就爆发出来,这就使人们原谅了他的一切。在他要希望的时候,他曾是忧郁的。而今天,在这个女人的嘴唇上,他又尝到了唯一知识苦涩而又令人安慰的滋味。苦味?几乎可以说不是:这种必要的欠缺使他感受到了幸福。
如果我说唐璜是一个由宗教布道书培养出来的人,那是骗人的话。因为,唐璜认为,没有比希望另一种生活更虚浮的了。他证明了这一点,因为他用另一种生活反对上天。对欲望的怀念消失于享乐之中,这对无能为力者来说是共同的东西不属于他。这倒是与笃信上帝而投身魔鬼的浮士德十分相宜。对于唐璜来说,事情简单得多。莫利那的骗子2骗子是指莫利那的剧本《塞尔维亚的骗子》中的人物,骗子即唐璜。莫利那(Molina,1583—1648),西班牙戏剧家,在《塞尔维亚的骗子》(El Burlador Sevilla)中,第一次把唐璜的形象搬上舞台。——译注每次在受到进地狱的威胁时总是回答:“你给了我太长的期限啊!”死亡之后到来的东西是毫无价值的,对那些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人来说,前面的日子多长啊!浮士德要求得到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财富:这不幸的人只是伸出手来。不知道享用灵魂已经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而唐璜则相反,他支配着自己的欲望。如果他离开了一个女人,那并不绝对地是他对她没有欲望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总是可欲的。而是因为他要得到另一个女人,不,这并不是一回事。
唐璜对他的生活心满意足,再也没有比失去这种生活更糟糕的了。这个狂人是伟大的智者。但是,那些靠希望而生的人们是与他的宇宙格格不入的,在这个宇宙中,善良让位于慷慨,温柔让位于男人们的沉默,协调共和让位于独胆孤勇。所有的人都会说:“这是一个弱者,一个理想主义者或一个神人。”应该强忍下这些道貌岸然者的谩骂。
对于唐璜的语言和他用于所有女人的词句,人们已表示了足够的愤慨(或者可以说,这谦卑的笑声消减了人们对某些东西的欣赏态度)。不过,在那些寻求欢乐数量的人看来,惟独效果才是最重要的。诸种口令已经经受过了考验,还有什么必要使其复杂化呢?没有任何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听从这些口令,但勿宁说是声音发出这些口令。它们是规则、协约和客气话。人们说着这些话,而之后,还有最重要的事要做。唐璜已早有准备。为什么他会提出一个道德问题?他并不是像米洛才剧中的玛纳拉是因为要成为圣人而遭天罚。在他看来,地狱是人们诱发出来的东西。对于神灵的愤怒,他只有一种回答,那就是人的荣誉。他对长官说:“我崇尚荣誉,我践守诺言,因为我是骑士。”但若把他看成为一个非理性主义者也同样是极其错误的。在这点上他和“所有的人”一样:他有评论好恶的道德标准。只有总是考虑到唐璜在世人眼里通常象征着什么,我们才能理解唐璜:一个普通的诱惑者,而且是男人诱惑女人的象征。他是一个普通的诱惑者。除去这个区别外,他还是有意识的,也正是因此,他是荒谬的。一个变得清醒的诱惑者并不因而有什么改变。诱惑是一种状态。只有在小说中人们才能改变状态或变得好一些。但人们可以说什么都没改变而同时又可以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唐璜付诸于行动的,是一种数量的论理学,这与倾向于质量的圣人的论理学背道而驰。不相信事物深刻的意义,这是荒谬的人特有的个性。他完全感受了这些热情或令人称羡的面貌,并且把它们储存起来并且燃烧它们。时间与他齐头并进。荒谬的人就是与时间须臾不可分的人。唐璜并不想“收集”这些女人。而是要穷尽无数的女人,并且与这些女人一起穷尽生活的机遇。收集,只是能够与其过去一起生活。而唐璜拒绝悔恨,他认为这是希望的另一种形式。他从来不知道要去看她们的肖像。
那他是否因此就是自私的呢?大概以他的方式是自私的。但在此还有要理解的问题。有一些人生来就是为着生活,而有些人生来就是为着去爱的。唐璜至少在口头上极愿意这样说。但这只是笼统的说法,他还能从中进行选择。因为,人们在此所说的爱情充满着对永恒的憧憬。所有的情感专家都告诉我们,只有包含对立的爱情才是永恒的爱情。几乎没有不包含有斗争的爱情。这种爱情只有在最后的矛盾即死亡中才能找到归宿。应该要么成为维特,要么什么也不是。在此,可以说还有多种自杀的方法。其中之一就是全部地奉献,另外还有就是彻底放弃自己的个性。唐璜与其他人一样知道,这些说法是动人心弦的。而他却是寥寥可数的几个明白重要的事情并不在此的人之一。他还清楚地知道,那些为一种伟大的爱情而脱离自己全部生活的人可能会日益增多,但是肯定,可供他们爱情所选择的人则会日益减少。一位母亲,一个富于情感的女人,她们都十分需要有一颗冷酷的心,因为这颗心脱离了世界。一种单独的情感,单独的存在和单独的面孔,这一切都被吞噬了。震撼唐璜的是另一种爱情,这就是解放的力量。他与这种力量一起开创着世界的各种面貌,而他的呻吟则是因为他自己是要死的。唐璜选择成为没有价值的人。
对他来讲,问题在于要清楚明白地去看。只是参考了从书籍与传说中得知的看的方法,我们才把那把我们与某些存在联系起来的东西称作爱情。但是说到爱情,我知道的只是把我与这样的存在相联起来的欲望、爱抚与智慧的混合物。对另一个这样的存在来讲,又有另外的复合体。我没有权利在同一名下遍及所有这些经验。这样,这些经验就不必进行同样的动作。荒谬的人在此还繁衍着他所不能够统一起来的东西。于是他发现一种解救他的新的存在方式,至少可以说,这种存在方式同样解救了与他亲近的那些人。只有一种慷慨的爱情:那就是知道自己是短促而又同时是特殊的爱情。正是所有这一切的死亡与再生编织成为唐璜生命的花环。这就是唐璜所确定的而且要赋之以生命的方式。我让读者自己去判断这种方式是否是利己主义的。
我想到所有那些坚决认为唐璜应受惩罚的人。他们认为他不但应在来世受罚,而且应在今生就受到惩罚。我不禁想起有关暮年的唐璜的所有传说、神话和笑料。而唐璜依然如故。对一个有意识的人来说,衰老和衰老所预兆的东西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只因他并不掩盖衰老的可怖,他才是真正有意识的。在雅典就有过一座为老人建造的神庙。人们还带孩子们去那里。唐璜认为,人们越笑话他,他的形象就越突出。因此他拒绝接受那些浪漫主义者为他塑造的形象。没有任何人嘲笑这个被折磨的可怜的唐璜的形象。人们可能会怜悯他,而上天会拯救他吗?但事情并非如此。在唐璜隐约看到的天地中,可笑的东西也是能被理解的。他会感到受惩罚是正常的事。这是赌博的全部规则。但他知道他是正确的,关键问题不在于惩罚。一种命运不是一种惩罚。
这就是他的罪恶,就像有人认为的那样,那些相信永恒的人们呼吁要对他施加惩罚。他已攀及一种没有幻想的科学,这种科学否认那些相信永恒的人所宣扬的一切。爱和占有,征服与穷尽,这就是他的认识方式。(在圣经里,在认识这个词中,还包含有爱情行为的意义。)唐璜成为这些相信永恒的人们最可憎的敌人,因为他并不了解他们。一位轶事作家报道说真正的“骗子”是被天主教方济各会的修士们杀害的,这些修士们要结束的是唐璜放荡不羁、亵渎宗教的生活,而“骗子”的生活保证唐璜能不受惩罚。而随后,这些修士们宣称是上天把他劈死的。没有任何人目睹这奇怪的结局,也没有任何人能指出相反的结局。但是,我不想知道这些是否是真实的,而我能够说这是合乎逻辑的。我只是要在此坚持“生”这个术语并且在词语上做文章:正是活着才能保证他是无辜的。正是从孤独的死亡那里他获取了现在成为传说的罪恶。
那么,这个司令官石像意味着什么?这个已开始惩罚那些敢于思考的热血英勇之躯的冰冷的雕像意味着什么呢?永恒理性和秩序、普遍道德的所有力量,所有不属于会发怒的上帝的伟大,都可存在于这一形象、这一司令官这里。这个巨大的没有灵魂的石头仅仅象征着唐璜总是否定的那些力量。但是,司令官的使命仅止于此。雷电能重现于人们由之召唤这些力量的人造的天空。真正的悲剧是在这些力量之外发生的。不!唐璜绝不是死于一双石手之下。我愿意相信那故弄玄虚的传说,相信向一个并不存在的上帝挑战的健康的人的失去理智的笑声。但是,我尤其相信,唐璜在安娜家里等待的那天晚上,司令官并不曾来,这亵渎神灵的人在午夜过后必定感觉到正人君子们可怕的痛苦。我还愿意接受对他生活的这样一种叙述:他最终隐居在了一座修道院里。这并不是说,传说中启发性的情节可以被当作真实的情节。他向上帝要求的是什么样的归宿呢?这更多地体现了一种充满荒谬的生活的逻辑结果,体现了一种拼命享乐的存在的疯狂结果。在此,享乐终结于苦行禁欲。应该明白,享乐和苦修很可能是一种结果的两种表现面貌。更令人战栗的景象是:一个人的身体背叛了他自己,他又不能及时地死去,只有靠演戏来等待结束,面对着的是他并不喜欢的上帝,他为这上帝服务,就像以往为生活服务一样,他跪倒在空无的面前,伸开双臂求助于一个他明知是空无的惨淡天空。
我看见,唐璜栖身于西班牙一座小山丘上荒废的修道院的一间净室中。如果他看到了什么,那绝不是流逝的爱情的幽灵,也许他透过太阳炙烤的墙的裂缝看到的是西班牙宁静的田野,看到的是美丽的,没有灵魂的,他在其中认识自己的土地。是的,正是应该停止在这幅忧郁而光彩的图画上。最终的结局,在前面等着我们却永远不是我们想要的结局,是可被藐视的。
戏剧
哈姆雷特说:“演戏,那是一个陷阱,我在其中要捕捉住国王的意识。”捕捉这个词用得很妙。因为意识或转瞬即逝,或反身向内。应该快速地把握住它,在几乎难以觉察的时候把握住它,意识在这个时刻短暂地关注自身。一般人不喜欢拖延时间。相反,他感到一切都很紧迫。但是与此同时,没有什么能比他自身更使他感兴趣,特别是他可能成为的那些东西。由此,他产生了对戏剧的兴趣,对演戏的爱好,而戏剧向他展现了那么多的命运,他感受到了命运的诗意又没有遭受命运的痛苦。在此,人们至少认识到了无意识的人,而无意识的人继续走向人们不知道是什么的希望。荒谬的人从希望结束的地方开始,从精神不再只是欣赏游戏,而是要加入游戏开始。深入到各种生活之中,经历生活的多样性,这就是演出各种生活。我并不说一般的演员都服从这个召唤,也不说他们是荒谬的人,而是说他们的命运是荒谬的命运,这荒谬的命运也许能够诱惑和吸引一颗明澈的心灵。为了不误解下面的论述,我们提出这点是十分必要的。
演员统领着终要消失的王国。我们知道,演员的荣耀是一切荣耀之中最短暂的。至少人们在平日谈话中这样说。但是,应该说,一切荣耀都是短暂的。从天狼星那里看,歌德的所有著作会在一万年后化为灰烬,而歌德的名字将被人遗忘。只有考古学家们可能会寻找到我们时代的“遗迹”。这是十分有意义的观点。这一被认真思考的观点将我们的焦虑不安还原到人们在冷漠中发现的深刻的崇高之中。它尤其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最确实的事物,也就是当下发生的事情。在所有的荣耀中,最少欺骗性的就是自我感受到的荣耀。
演员于是就选择这种无可估量的荣耀,即自我认可和自我感受的荣耀。从所有的都终将死亡这一事实他得出了最好的结论。一个演员,要么是成功,要么是失败。而一个作家即便默默无闻也仍有出头的希望。他认定他的作品将会证实他曾经存在过。演员最多会留给我们一个照片,曾隶属他的一切:他的动作、他的沉默、他爱情的心跳都传不到我们这里。对他来讲,若不为人知,就是没有扮演,而若没有扮演,那就意味着和那些他本应使之存活或再生的存在一起死亡。
发现建立在最短暂的创造之上的要消亡的荣耀,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演员当了三个小时的伊阿古、阿尔塞斯特、费德拉或格劳塞斯戴。在短暂的时间内,演员在五十米见方的舞台上让这些人物生活或死亡。荒谬则从来没有被这样出色地、长时间地表现过。这些奇妙的生活,这些独特而又完整的命运在舞台天地的几小时内展开和结束,还能希望有比这样的集中表现更有启发性吗?西吉斯蒙德3① 西吉斯蒙德(1368—1437),日耳曼王。——译注戏剧下了台就什么都不是了。剧终两个小时之后,人们会看见他在城里吃晚饭。这大概是因为生活就是一场梦幻。不过西吉斯蒙德下台后,还会有另一个角色上台。优柔寡断的苦恼的主人公代替了复仇之后狂呼的人。就这样,演员不知横跨多少世纪,不知遍及多少精神,模仿着人们可能是的和人们所是的,他还与另一个身为浪游者的荒谬的角色融为一体。演员就像荒谬的人那样穷尽着某种东西并且永不停息地前进。他是时间的过客,而且对最优秀的演员来讲,他就是灵魂的走投无路的过客。如果量的道德4① 量的道德(la morale de la quantité),这是加缪的常用语,这里的量是与质相对的。——译注总是能够寻觅到一种养料,那就是在这样特殊的舞台上。
我们很难说出,在多大的程度上,演员受益于这些角色。但这并不是关键所在。关键仅仅在于要知道,演员在什么程度上与这些不可互相替代的生命同一。确实,演员有时会随身负载着他们,而他们有时也会稍微地越出他们在其中诞生的时空。他们伴随着已不再轻易与他自身曾经有的东西相脱节的演员。有时,演员在拿杯子时,会又重复哈姆雷特举起酒杯的姿势。噢,不!在演员和他要复活的存在之间并没有多么长的距离。于是,他日复一日地不厌其烦地显明这样一个含义丰富的真理:在一个人想要是的与他所是的东西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总是致力于更生动地表现角色,他要揭示的是,表象在何种程度上创造了存在。因为他的艺术是:绝对地模仿,尽可能深入到并不是他自己的生活中去。经过他的努力,他的天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尽心竭力于不是任何角色或者成为若干角色。他创造其角色受的限制越大,其才能也就越是必须的。三小时之后,他将在今天所扮演角色的面目下死去。他必须在这三小时内完整地经历并表现一个特殊的命运。这叫作为了再现而消隐自身。在这三小时中,他将走到这条死路的尽头,而舞台下的观众则是用整整一生走完这条路的。
演员模仿要消亡的人,因此他只是在表面上表现和完善这个角色。演戏的惯例是,心灵仅仅通过动作,仅仅通过身体——或通过与灵魂、身体同样重要的声音——表现自己并使人理解自己。这种艺术规律要求一切都在肉体中生长和表现。如果在舞台上必须像真实的人那样去爱,像真实的人那样去利用心灵的不可替代的声音,像真实的人那样去看,那我们的语言就有待于辨认。在这里,沉默必须使自己被听到。爱情使声音提高,而静场自身成为戏剧的壮观。身体是国王。并不是“戏剧性的”要求这样,这个被错误地对待的词包含了整个一种美学和伦理。人生的大半都是在暗示、转面不见、沉默不语中度过的。演员在此是僭越者。他激发起被束缚的灵魂的魔力,于是各种情感在舞台上争先恐后地迸发出来。它们在所有的动作中说话,它们只通过喊声生存。演员就这样创造自己的角色,而这些角色是他要表现的。他描绘或刻画着自己的角色,他溜进角色想象的形式中,并将自己的热血注入角色的幽灵中。无须说,我这里讲的是伟大的剧作,即给演员机会以充实他的整个肉体命运的剧作。比如说莎士比亚,他的戏剧最初的活动是,一些疯狂的举动激发舞蹈!身体的疯狂能解释一切,没有它,一切就都会烟消云散。李尔王若没有流放考荻利娅和惩处爱德伽的粗暴行为,他是永远不会去赴那使他发狂的约会的。准确地讲,这个悲剧是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展开的。那些灵魂都委身于恶魔与狂乱。这出戏中至少有四个疯人:其一是为职业所致,其二是为意志所致,最后两个是为忧郁所致:四个错乱的身体,四种在同样条件下难以描述的人物。
人的身体本身的等级是不充分的。假面具和厚底靴,使演员面目全非的化妆,夸张或简化的服装,所有这些都只是为了表演,只是为了让眼睛去看。身体通过荒谬的奇迹也带来了知识。如果我不扮演伊阿古,我就永远不能深刻地理解他。光听见他的声音是不行的,只有在我看见他的时候我才能把握住他。演员从荒谬的角色中获得了他独特的影子,演员于是就把这个陌生的同时又是熟悉的影子带到他扮演的所有角色中去。伟大的剧作在此仍然是为情感的声音的统一服务的。5① 我在此想到莫里哀的阿尔塞斯特。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明了、粗俗。阿尔塞斯特反对费兰特,色利曼纳反对艾里雅特。——原注(以上提到人物均为莫里哀著名剧作《恨世者》中的人物。——译注)这正是演员自相矛盾的地方:同一然而又如此多样,如此多的灵魂在一个身体中。然而,这就是荒谬矛盾本身,就是一个人想到达一切并经历一切,就是徒劳无益的尝试,就是毫无意义的坚持。那些总是自身矛盾的东西在演员中统一了起来。这是身体和精神融合并紧密相交之处,就是因自身失败心力交瘁的精神转向他最忠实的同盟者的地方。哈姆雷特说过:“把激情和理智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而且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
宗教怎么能不谴责演员的这种行为呢?宗教要在舞台艺术中取消那些异端的灵魂,取消那过度的激情,取消那宣称不愿只经历一种命运的怪诞思想以及那狂饮纵欲的习尚。宗教禁止这些灵魂对“现在”的偏好及普洛透斯式6① 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变幻无常的海神。——译注的胜利,因为这些都是与宗教教义相异互悖的。永恒并不是一种游戏。一种愚蠢的精神更倾向于戏剧而不是永恒,因而它就得不到永恒的拯救。在“处处"与“永远”之间,不存在调和的余地。正是由此,这如此无价值的职业会招致极度的精神混乱。尼采说:“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创造力。”任何悲剧实际上都出于这种选择。
躺在临终床上的阿德利娜·勒库弗勒7② 阿德利娜·勒库弗勒(Adrienne Lecouvreur,1692-1730),法国18世纪著名戏剧演员,被称作当时最出色的悲剧演员。——译注,她曾经非常希望忏悔并领圣体,但却拒绝放弃自己的主张。因此她得不到忏悔的好处。这若不是用心灵深处的激情抗拒上帝,又是什么呢?这处于弥留状态的女人,满含热泪拒绝放弃她心中的艺术,显示了舞台上她从没有达至的伟大。这是她扮演的最美好的角色,也是最难掌握的角色。在上天与滑稽可笑的虔诚之间抉择,自我追求永生或投身于上帝,这就是百年以来的悲剧,在其中,勒库弗勒的地位不容忽视。
当时的戏剧演员们知道自己是被开除教籍的。选择演员这个职业,就是选择了下地狱。宗教认为演员是他最凶恶的敌人。某些文学家为之愤慨:“什么,拒绝对莫里哀做最后的救助!”但这是对的,特别是对莫里哀这个死在舞台上的人来说,他在演员的面具下结束了一个要消失的生命。人们为此祈求宽容一切天才。但是天才却什么都不宽容,这是因为天才否定一切。
因此,演员预先就知道他可能受到的惩罚。但是,这种以生活为他所保留的最后的惩罚为代价的如此模糊的威胁的意义是什么呢?这种意义是演员预先体验了并全部地接受了的。对演员和荒谬的人来说,早夭是无可挽回的。什么都抵偿不了他可能会经历过的角色和世纪。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要死的。因为演员无疑是无处不在的,而时间还拖着他并与他一起制造其影响。
只要稍有点想象就可体会到一个演员的命运意味着什么。他在时间中塑造并展现他的角色。他也是在时间中学着把握这些角色。他经历的生活越多,就越能脱离这些生活。他应该在舞台上或世界上死去的时候到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就在眼前,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感觉得到这种遭遇中令人心碎而又难以代替的东西。他现在知道并且能够去死。因此有些养老院是专门为老年戏剧演员而建的。
征服
征服者说:“不,不要以为,我因为喜欢行动,就必须忘记思维。相反,我完全能够确定我相信的东西。因为,我是真的相信的,而且我是确定地和清楚地看到它的。有些人说:‘因为我知道得过多,所以我不能表述这个。'不要相信他们的话。因为,如果他们不能表述,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或者是由于他们的懒惰,只停留在事物的表面。”
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在一个生命结束时,人发现他花费了那么多年仅仅是去证实一个真理。然而,如果这个真理是清晰的,它就足以引导一个存在。至于我,我决定对个体的人发表一些看法。人们总是很粗暴谈论他,而且在需要时以适度的蔑视谈论他。人是由于他不说的事情,而不是他所说的事情而成其为人的。对很多事情我都保持沉默。但我坚信:所有那些对个体的人进行过判断的人,他们在做判断的时候所用的经验比我们的经验少得多。智慧,生机勃勃的智慧可能已经预感到应该注意的东西。但是,时代的衰落与鲜血使我们异常清醒。古代的人们,近代的人们,甚至是我们这个机械化时代的人都可能要把社会道德与个人道德放在天平上掂量,都可能寻问其中哪一个应服从另一个。这之所以可能,首先是因为在人的内心中的顽固的反常迷乱,而根据这种反常迷乱,各种生者被置于世界之中去服务于人或被别人服务。其次是因为,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体的人都还没有显示自己的全部能力。
我知道许多明智的人都对在佛兰德8① 佛兰德(Flandre),法国北部与比利时之间的地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是战场。——译注战争的腥风血雨中诞生的荷兰画家们的伟大作品赞叹不已,对出现在三十年残酷战争中的西里西亚神秘主义者们的祈祷激动万分。在他们好奇的眼中,永恒的价值出现在世俗的动乱之上。而时间自此已有前行。当今的画家就缺少这种清醒。尽管他们内心(我这里指的是僵硬的内心)完全知道应该去创造,那也毫无用处。因为每个人和圣人本身都被动员起来。这大概是我最深切地体会到的。战壕中的每一次失败,炮火中的每一次隐喻或祷告,都使永恒失去一部分。我意识到我与我的时间不可分离,于是我决定与时间融为一体。这就是我为什么单单由于觉得个体的人是可笑和卑微的就如此重视个体。因为,知道并不存在胜利的事业,所以我偏好失败的事业:失败的事业要求一个完整的灵魂,它在失败和暂时胜利时是同样的。对于一个感到与世界的命运联在一起的人来说,诸种文明的冲突包含着使他焦虑的因素。我把这种焦虑变成我自己的,同时我要将我的焦虑加入这焦虑中。在历史与永恒之间,我选择了历史,因为我喜爱确实的东西。至少我对历史是确信的,那如何能否认这种折磨我的力量呢?
我们总会遇到必须在沉思和行动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刻。这叫作“成为一个人”。这种分裂是可怕的。在一颗高傲的心看来,绝没有中间道路可走。要么是上帝,要么是时间;或者要么是十字架,要么是匕首。这个世界具有一个更高的意义,这种意义超过了它的各种纷乱,或者说只有这些纷乱是真实的。要么与时间同生死、共存亡;要么为一种更伟大的生活而躲避时间。我知道有人会妥协,有人会生活在时间里而又相信永恒。这种态度叫作忍受。但我讨厌这个词。而且我是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就什么都不要。如果我选择了行动,不要以为沉思对于我就是陌生之地。只不过沉思不能给我一切,而缺少永恒,我则要与时间相结合。我并不要求在我的计划中得到回忆和苦痛,我只是想在其中看得清楚。我要说,你们明天将行动起来。这对你们、对我都是一种解放。个体的人一无所能,但他又什么都能。在这美妙的随意性中,你们会明白为什么我要赞扬他同时又要压倒他。世界折磨着他,而我要解放他。我将他的一切权利都给了他。
征服者们知道,行动自身是毫无用处的。只有一种有用的行动,就是重新造人和世界的行动。我永远不会重新造人。但是人们必须“就像”(重新造人)那样地去行动。因为斗争的道路使我与肉体相遇。即使是受屈辱的身体,它也是我唯一确定的东西。我只能依它为生。这被造物是我的家乡。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了要进行荒谬而又无效的努力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是站在斗争这一方的原因。我已经说过,时代准备着斗争。到此,征服者的伟大还是在于地理方面,对这种伟大进行衡量依据的是所征服土地的广度。这个词改变了原义而不再指胜利的将军,并非没有道理。伟大改变了它的战地。它在反抗之中,在没有未来的牺牲之中。在这里,并不是我们喜好失败。胜利是我们希望的。但是只存在一种胜利,它是永恒的胜利。而我永远得不到这个永恒胜利。这是我追求的目的,而且我为此穷追不舍。一次革命的实现总是要反对各种神,从普罗米修斯的革命开始就是如此,他是现代征服者的先驱。征服是人与命运相对抗所要求的:穷人的要求不过是借口。但是我只有在这种精神的历史活动中才能把握这种精神,而且正是在活动中我才与这种精神相结合。然而,不要以为我对之心满意足:面对基本的矛盾,我保持我的人的矛盾。我把我的清醒置于那些否认它的东西之中。我在那些要粉碎人的东西面前赞扬人,而且,我的自由、我的反抗以及我的激情就在这紧张状态中,在这清醒与巨大的重复中融为一体。
是的,人就是他自己的目的,而且是他唯一的目的。如果他要成为某种东西,那也是在他现在的生活中成为某种东西。我现在对此已深信不疑。征服者有时谈到战胜与超越。但他们所期待的永远是“自我超越”。读者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会在某些时刻感到自己与一个上帝是平等的。至少人们是这样说的。但这是由于人在某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了人的精神惊人地伟大。征服者只是那些充分感觉到自己力量的人,他们有力量确保能恒常地在这一高度生活,而且明确地意识到人的伟大。这多多少少是个算术级的问题。征服者们最能够做到这些。但是,当他们愿意的时候,他们却不能超过人本身。所以,就是在最狂热地沉醉于革命灵感之中的时候,他们也永远离不开人的熔炉。
他们在行动中找到了残缺不全的创造,但是,他们也找到了他们喜好和欣赏的唯一价值,即人和人的沉默。这既是他们的贫困,也是他们的财富。在他们看来,只有一种乐趣,那就是人的诸种关系的乐趣。怎么能不明白,在这脆弱的世界中,一切有人性的而且只包含人性的东西都具有一种更加生动的意义。紧绷着的面孔,濒于破裂的手足情,人与人之间强烈又纯真的友谊,这一切都是真正的财富,因为它们最终是要死亡的。精神在它们中间最深切地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局限,也就是说感到了自己的有效性。某些人曾说过这是天才,而我认为说天才过于匆忙了,我宁愿用理智这个词。应该说,这可能是最恰当不过的词了。它照亮了这片荒漠并且支配着它。它明了自己的界限并加以明确的阐述。它将与身体同时死亡。但是,知道这一点,就是它的自由。
我们并非不知道,一切宗教都反对我们。一颗那么紧张的心灵挣脱了永恒,而一切宗教——无论是天神的宗教还是政治的宗教都要求永恒。幸福和勇气,报应或正义对它们来讲都是次要的目的。这是它们带来的一种理论,而且要求服从它。但是,我与这些观点或者说与永恒是毫不相干的。我这里的真理是手摸得着的真理。我不能与这些真理分离。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在我身上建立不起任何东西的原因:征服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延续,甚至是他的理论。
这以后,死亡的降临无论如何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知道这点。我们还知道,死亡会结束一切。所以,遍布欧洲大陆上的,使我们某些人不得安宁的坟墓是丑陋的。人们只会美化他们所爱的,而征服死亡使我们厌烦。死亡还等待我们去征服。最后一个卡拉拉9① 卡拉拉,意大利地名。——译注人被囚禁在瘟疫将之洗劫一空且已被威尼斯人攻占的帕多瓦10② 帕多瓦,意大利地名。——译注。他狂呼着跑遍空无一人的宫殿:他召唤魔鬼,请求他们让他去死。这是一种超越死亡的方法。这还是西方人特有勇气的标志,它使得死亡在其中自认高贵的地方变得极其可憎。在反抗的宇宙中,死亡赞颂着非正义。死亡是最终的放纵。
另外一些也不妥协的人们选择了永恒并且揭露了这个世界的虚幻。他们的坟墓在花香鸟语中微笑着。这也适用于征服者,并且为征服者清晰地描绘了他所拒绝的形象。征服者选择了漆黑的122铁栅栏或无名的深渊。崇信永恒的人们中的佼佼者,他们有时会感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充满着对这样一些人的关注和怜悯,他们能够以与上相似的死亡形象来生活。然而,这些人就是由此得到其力量和正义感。我们的命运就在我们面前,而我们挑战的正是这命运。这不是由于傲气,而是由于我们意识到无意义的状况。我们有时也怜悯自己。这似乎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唯一的怜悯:一种你们可能并不理解并且你们认为缺乏阳刚之气的感情。然而,正是我们中间最勇敢的人体验了这种感情。但是,我们还是要称清醒的人为阳刚之人,我们不需要与清醒相脱离的勇气。
再重复一遍,以上种种形象主张的并不是道德,它们并不涉及判断:它们是一些图像。它们只是表现一种生活方式。情人、演员或冒险家都扮演荒谬的角色。同样,如果圣人、官员或共和国总统愿意的话,他们可以扮演荒谬的角色。只要去知道并且不掩盖任何东西就足够了。人们有时在意大利的博物馆里会看到一些小画板,这是神父们放在临刑的死刑犯面前的,为的是遮挡住绞刑架。人的各种形式的跳跃,他对于神圣和永恒的急迫追求,以及沉迷于日常和观念的幻象中,所有这些隔板都隐藏了荒谬。但是还有一些文员面前并没有隔板,我下面要讲的就是这些人。
我选择了最极端的例证。荒谬赋予这一层次的人至高无上的权力。的确,这些王子们是没有自己的王国的。但是他们身上有优于其他人的地方:他们知道任何王权都是幻想。他们知道自己的全部伟大之处,人们若要谈论他们隐藏的不幸或幻想破灭后的尘灰,是徒劳的。失去了希望,并不意味着绝望。大地的火焰完全可以与天堂的芬芳相媲美。我,以至任何人都不能在这里评判他们。他们并不千方百计地要成为最优秀的人,而是期求成为始终如一者。如果明智这个词可用于这样的人,他以其所有而生活,并不期望于其所无,那么他们就是明智的人。他们之中之一既是征服者又是属于精神的,既是唐璜又是有知识的,既是戏剧演员又是有理智的,他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当一个人将其温良可爱的小羊变得十全十美时,他在天地间也不配有任何特权:他最多仍然还是一个带着角的温良可笑的小羊,且只是如此——即使承认他并不自负,而且他不会将自己当作法官而引起公愤。”
无论如何,应该在荒谬推理的基础上重新建立更加热情的人的面貌。想象能够补充进去很多其他面貌,与时间与流放紧密相连并且能够在一个没有前途、没有软弱无能的天地里生活的面貌。在这个荒谬的、没有上帝的世界里云集着进行清醒思考而且不再有任何希望的人们。不过,我还没有谈到这些人物中最荒谬的人,那就是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