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清楚地看到,像自由这样既具有一般实在性,又具有至关重 要意义的概念,肯定不是单纯从属性的或次要的,“而必定是一个体 系的主导性的中心”①。这样,对自由问题的探讨就不能个别地加以 规定,而只能通过证明它与整体的联系才能在科学上达到最终的完 成。但是,很久以来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即自由的概念与一般体系 的概念是不相容的,而且这种说法迄今还在发挥作用。在许多人看 来,任何一门哲学如果提倡统一性和整体性,就必须放弃自由。谢林 并没有对这种流行说法加以盲从,而是提出两个相互联系在一起的 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这样的说法是深刻的,还是肤浅的?它是经过 我们思想的检验的,还是我们人云亦云地盲目附和以往的说法的?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们就必须在哲学上彻底地去考察,自由概念 是否确实与一般体系的概念相矛盾。
谢林认为,不论人们在这个问题上有多大分歧,每一个人都会承 认,个人的自由是与世界整体相联系的,因为人就生活在由许多人组 成的社会中。我们由此在逻辑上完全可以说,肯定存在着某种与自 由相融洽的体系,即使我们人类的知识不认识这样的体系,它也是作 为一个整体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且至少是被上帝的理智所了解的。 谢林的这个思考引起我们注意的地方是,它有一个前提:世界必定会 联系为一个体系,而这个体系所依赖的根据就是上帝,所以,神明必 定知道这个体系。在谢林把自由与体系的关系交付给上帝的时候, 他很清楚地知道,人们因此必定会提出这样的反证:在确定人类是否 能够认识这种体系之前,我们首先必须考察人的认识能力。这样,这 个问题就回到康德那里。
我们已经知道,在康德的理论哲学中,这个问题是作为二律背反
① 转引自马丁·海德格《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薛华译,第258页,辽宁教育 出版社,1999(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
而没有得到解决的。康德在实践哲学中提出,必然性统治着现象界 尤其是自然界,而人在世界上却拥有选择的自由,即入的任务在于选 择善或恶,康德正是把自由概念引入道德领域才使近代的道德哲学 具有本质上的进步。但是,这样的自由没有任何经验内容,虽然它很 纯粹,但却只是形式上的。道德哲学在根本上是属于实践哲学范围 的,人在这里应当服从道德法则,遵循具体的道德规范,就此而言,人 仍然服从必然,是不自由的。谢林并不同意康德这种割裂理论哲学 和实践哲学的解决办法。他认为,以康德为代表的唯心论虽然提出 了关于形式自由的完善概念,但自由是生动的、现实的东西,而在唯 心论这里只有形式自由,没有实在自由。谢林感到奇怪的是: 康德在首先只是否定地通过独立于时间这点把自在之物和 现象加以区分之后,并进而在其实践理性批判的形而上学讨论 中把独立于时间和自由事实上当作相关概念处理之后,并未继 续进而想到把这一唯一可能肯定的关于自在性的概念也传输到 那些他自己由以才直接上升到更高考察观点并超出否定性的事 情上去。①
谢林在这里明确反对康德以否定的观念去看待自由概念,强调 自由应当是肯定性的概念,这既是自由作为自在之物的本质,也是我 们人类自由的特性。不以这种观点去认识自由,就不可能从根本上 澄清自由概念及与之相关的问题。
对于费希特的建立在主观唯心论基础之上的道德世界秩序,谢 林也予以了分析。他认为,在涉及人的认识的可能性和广度方面,我 们只能确定几种情况:或者是理性要求统一性,或者是自由与个人意 志和情感相联系,或者是权力拒斥以统一性为目标的理性与以个人 意志和情感为基础的自由。虽然是要建立一种脆弱的道德世界秩
① 转引自马丁·海德格《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第272页。
序,但费希特不能确证对统一性的承认,更不能认真对待个人的情 感,所以,他想要实现的道德世界秩序过于强调人的道德使命,实际 上是“排除自由”的体系,即使这种秩序的目的是合理的,它也只是在 当下是正确的,或者说,它只是从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是正确的。由 于费希特并没有给出真正的自由概念,所以从根本上说,他没有给出 人类理性的根据。
鉴于哲学史上的这些事实,尤其是康德和费希特所代表的唯心 论哲学并没有解决自由问题,谢林相信,“自由概念与世界观整体的 联系看来自然地一直保持其为一个必然课题的对象,不解决这一课 题,自由的概念本身就将是摇摆的,而哲学就将是完全没有价值 的”①。我们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对谢林来说,无论是康德的自由 与必然的二律背反,还是费希特的道德世界秩序,都是不可接受的, 它们的根本问题就是在涉及自由概念的实在和有生命的部分——善 与恶的时候束手无策,所以,用谢林自己的话来说,“自由的概念所包 含的那些最深刻的困难就其自身来看将同样不可能通过唯心论来加 以解决”②。谢林本人坚持主张,自由与体系的真正结合就在于通过 已内之神去认识己外之神,这里的根据就是“绝对者”。他着重指出, 我们在说这个体系为神明所知道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人在这里是完 全无所作为的;恰恰相反,“哲学家之所以坚持这样一种(神的)认识, 是因为他在把理智与恶纯然不昧地分开时,只有他才是通过己内之 神把握己外之神”③。谢林在这里是套用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的 话,为自己把自由问题与上帝结合在一起进行辩护。这样,在谢林这 里,体系与自由、理性与自由的矛盾就表现为涉及上帝的泛神论问 题,或者换句话说,理性唯一可能的体系是泛神论。谢林因此就被当 做一个泛神论者,而如何看待泛神论就是谢林必须回答的问题。 谢林首先对当时被当做泛神论的不同观点进行了具体分析。他 认为,下面这几种泛神论观点都是靠不住的:(1)上帝就等于万事万
①③ 转引自马丁·海德格《谢林论入类自由的本质》,第259页。 ② 转引自同上书,第 273 页。
物。(2)任何个别事物就是上帝。(3)世上的事物实际上都是虚无。 这些观点的错误就在于,它们混淆了造物者和被造物者的区别,对上 帝和具体的有限事物进行完全的同一化。而发生这些错误的根本原 因是“对同一律的普遍误解,或者说对判断中系词意义的误解”①。谢 林由此从逻辑上对此作出具体分析。他认为,在我们说 A=B这个命 题时,虽然意味着A是B,但“ist”作为判断系词包含动态的因素,它 强调的是重复意义上的同一性。更进一步讲,这里存在着逻辑主词 与宾词的区分,前者是先行的东西(Antecedens),而后者是随后的东 西(Consequens)。我们在这种情形下说“物体是物体”这句话,主词和 宾词显然是不同的东西,前者是指物体的同一性,后者则是指物体概 念中所包含的一些个别属性。依据这种解释,主词是内涵的东西,而 宾词则是外展的东西,主词与宾词并不完全一样,混淆它们之间的区别 显然是不对的。同样,如果人们说世上的事物是虚无,那岂不是在说上 帝之外一无存在,既然这样,上帝又何以能够是一切呢?这样的说法显 然会使整个概念解体,它对精神的创造活动显得是过于粗拙了。
在谢林看来,与上面这几种经不住推敲的泛神论观点相比较,作 为泛神论的经典作家,斯宾诺莎的泛神论思想则明显包括两层含义; 首先,他的思想是表示事物内在于神。其次,一般事物与上帝有完全 的区分。所以,当我们在这个意义上说,人是上帝的创造物时,并不 是说人与上帝是一回事,而是从重复意义上的同一性来理解上帝与 人的关系,人不是在上帝之外而是在上帝之内,并且人的活动本身也 属于上帝。之所以这样说,就是因为人作为有限存在者必然是依据 那个无限存在者(上帝)而存在,有限事物的概念只能是一个被推导 出来的概念,只有上帝的概念才是原初的、唯一肯定自己本身的概 念。当我们在明确了人既内在于神又不同于神这个道理后,我们就 可以知道,泛神论并不一定导致宿命论,也就是说,泛神论并非与否 定自由必然地联系在一起;相反,我们通过对泛神论仔细探究倒是可
① 转引自马丁·海德格《谢林论人类自由的本质》,第 262页。
以达到这种认识:“个体自由几乎是同一种最高存在物的一切特性一 起,在矛盾中显现于他们的,例如同其全能力量。”①而上帝只能在与 他相类似的东西中显示自身,只能在存在者的自由行动中显示自身, 这些存在者虽然是以上帝为自身的存在根据,但他们自身也像上帝 一样存在着。谢林由此得出结论说,人们之所以认为在斯宾诺莎体 系中缺少真正自由的概念,决非是他把事物置于神之内,而是在于他 把一切事物都归于那些事物之中,所以,他的错误“是完全决定论的, 而决非泛神论的”②。
斯宾诺莎的学说因缺少精神而导致决定论,而唯心论因为过于 抽象而变得空洞无物,这就是说,并非某一个体系而是迄今所有体系 在认识自由概念及其相关问题上都有困难,那么,谢林在“导论”部分 就必定会得出这个结论:这方面的讨论如果不超出唯心论和泛神论 的范围,就不可能获得正确的认识。如何去获得这种认识呢?谢林 非常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唯心论是哲学的灵魂,实在 论是哲学的肉体,只有两者一起,才构成一个活的整体”③。更直接地 说,只有通过对唯心论和泛神论加以扬弃,对实在论和唯心论进行互 相贯通,才能形成一个统一的、活生生的自由概念。这样,谢林就给 自己提出一个重要任务:为了解决迄今所有体系未能解决的难 题——自由,他本人必须努力去发现一个全新的思想体系,既要超越 唯心论那种自我是一切和一切是自我的形式自由,也要克服斯宾诺 莎泛神论不能正确看待人类自由(作为善与恶的能力)的决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