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赫拉克利特
⽬前对待希腊⼈通常有两种相反的态度。⼀种是⾃⽂艺复兴以来
直到最近时期事实上是普遍的态度,即带着⼏乎是迷信的崇拜来观察
希腊⼈,把他们看成是⼀切最美好的事物的创造者,具有超⼈的天
才,不是近代⼈所能期望与之匹敌的。另⼀种态度是被科学的胜利与
对于进步的⼀种乐观主义的信仰所激发的,即把古⼈的权威认为是⼀
种重担,并且认为现在最好是把希腊⼈对于思想的贡献⼤部分都忘
掉。我⾃⼰不能采纳任何⼀种这样极端的看法;我应该说,这两种都
是部分正确的⽽又部分错误的。在谈到任何细节以前,我先要试图说
明我们从研究希腊的思想中仍然可以得到什么样的智慧。
关于世界的性质与构造,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假说。形⽽上学的进
展(就曾经存在过的⽽⾔)就在于所有这些假说的逐步精炼化,它们
涵意的发展以及对于每种假说的重新改造,以期能对付那些相信敌对
假说的⼈们所发动的反驳。学习着按照每⼀种体系来理解宇宙乃是想
象⼒的⼀种愉悦,并且是教条主义的⼀付解毒剂。此外,纵使没有⼀
种假说可以完全证实,但是如果发现在使每种假说都能⾃圆其说并且
能符合已知事实时所能包含的东西,这⾥⾯也就有着⼀种真正的知识
了。⼀切⽀配着近代哲学的各种假说,差不多最初都是希腊⼈想到
的;我们对于希腊⼈在抽象事物⽅⾯的想象创造⼒,⼏乎是⽆法称赞
过分的。关于希腊⼈我所要谈的主要地就是从这种观点出发;我认为
他们创造了种种具有独⽴⽣命与发展的理论,这些理论虽然最初多少
是幼稚的,然⽽两千多年以来终于证明是能够存在的⽽且能够发展
的。
的确,希腊⼈贡献了另外⼀些东西,这些东西对于抽象思维证明
了更具有永久的价值;他们发现了数学和演绎推理法。尤其是⼏何学
乃是希腊⼈发明的,没有它,近代科学就会是不可能的。但是希腊天
才的⽚⾯性,也结合着数学⼀起表现了出来:它是根据⾃明的东西⽽
进⾏演绎的推理,⽽不是根据已观察到的事物⽽进⾏归纳的推理。它运⽤这种⽅法所得到的惊⼈的成就不仅仅把古代世界,⽽且也把⼤部
分近代世界引⼊了歧途。根据对于特殊事实的观察以求归纳地达到某
些原则的科学⽅法,代替了希腊⼈根据哲学家头脑得出的显明公理⽽
进⾏演绎推理的信念,这原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的。单就这⼀理由⽽
论,怀着迷信的崇拜去看待希腊⼈,便是⼀种错误。虽然希腊⼈中也
有少数是最早触及到科学⽅法的⼈,但是,总的说来,科学⽅法乃是
与希腊⼈的⽓质格格不⼊的;⽽通过贬低最近四个世纪的知识进步以
求美化希腊⼈的企图,则对于近代思想也起了⼀种束缚作⽤。
可是,也还有⼀种更为普遍的论据是反对尊崇前⼈的,⽆论是对
于希腊⼈也好、或者对于其他⼈也好。研究⼀个哲学家的时候,正确
的态度既不是尊崇也不是蔑视,⽽是应该⾸先要有⼀种假设的同情,
直到可能知道在他的理论⾥有些什么东西⼤概是可以相信的为⽌;唯
有到了这个时候才可以重新采取批判的态度,这种批判的态度应该尽
可能地类似于⼀个⼈放弃了他所⼀直坚持的意见之后的那种精神状
态。蔑视便妨害了这⼀过程的前⼀部分,⽽尊崇便妨害了这⼀过程的
后⼀部分。有两件事必须牢记:即,⼀个⼈的见解与理论只要是值得
研究的,那末就可以假定这个⼈具有某些智慧;但是同时,⼤概也并
没有⼈在任何⼀个题⽬上达到过完全的最后的真理。当⼀个有智慧的
⼈表现出来⼀种在我们看来显然是荒谬的观点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努
⼒去证明这种观点多少总是真的,⽽是应该努⼒去理解它何以竟会看
起来似乎是真的。这种运⽤历史的与⼼理的想象⼒的⽅法,可以⽴刻
开扩我们的思想领域;⽽同时又能帮助我们认识到,我们⾃⼰所为之
⽽欢欣⿎舞的许多偏见,对于⼼灵⽓质不同的另⼀个时代,将会显得
是何等之愚蠢。
章就要谈到的——还有另⼀位⽐较不重要的哲学家,即⾊诺芬尼。他
的年代不能确定,⼤致上只能由他提到过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又
曾提到过他的这⼀事实,来断定他的年代。他出⽣在伊奥尼亚,但是
他⼀⽣中的⼤部分都⽣活在意⼤利南部。他相信万物是由⼟和⽔构成
的。关于神的问题,他可是⼀个⾮常激烈的⾃由思想者了。“荷马和赫西阿德把⼈间⼀切的⽆耻与丑⾏都加在神灵⾝上,偷盗、奸淫、彼此
欺诈。……世⼈都认为神祇和他们⾃⼰⼀样是被诞⽣出来的,穿着与
他们⼀样的⾐服,并且有着同样的声⾳和形貌。……其实,假如⽜马
和狮⼦有⼿,并且能够象⼈⼀样⽤⼿作画和创造艺术品的话;马就会
画出马形的神像,⽜就会画出⽜形的神像,并各⾃按着⾃⼰的模样来
塑造神的⾝体了。……埃塞俄⽐亚⼈就说他们的神⽪肤是⿊的,⿐⼦
是扁的;⾊雷斯⼈就说他们的神是蓝眼睛、红头发的。”⾊诺芬尼相信
⼀神,这个神在形象上和思想上都与⼈不同,他“以他的⼼灵⼒量左右
⼀切⽽毫不费⼒”。⾊诺芬尼嘲笑毕达哥拉斯的轮回学说:“据说他
(毕达哥拉斯)有⼀次在路上⾛过,看见⼀只狗受⼈虐待。他就说‘住
⼿,不要再打它。它是⼀个朋友的灵魂,我⼀听见它的声⾳就知
道。’”他相信⼈们不可能确定神学⽅⾯的真理。“关于我所谈的神灵和
⼀切事物的确凿真理,现在没有⼈知道,将来也没有⼈知道。即使有
⼈偶然说出了⼀些极正确的真理,但他⾃⼰也是不会知道它的;——
普天之下除了猜测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①
①引⾃伊底温·⽐万:《斯多葛派和怀疑论者》(⽜津,1913,第
21页)。
⾊诺芬尼在那些反对毕达哥拉斯以及其他诸⼈的神秘倾向的⼀系
列理性主义者中有着他的地位;但是作为⼀个独⽴的思想家,他可并
不是第⼀流的。
我们已经看到,很难把毕达哥拉斯的学说和他的弟⼦们的学说分
开来,虽说毕达哥拉斯本⼈为时很早,但是他的学派所产⽣的影响⼤
体上要后于其他各派哲学家。其中第⼀个创造了⼀种⾄今仍然具有影
响的学说的⼈,就是赫拉克利特,他的⿍盛期约当公元前500年。关于
他的⽣平我们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以弗所的⼀个贵族公民。他所
以扬名于古代主要的是由于他的学说,即万物都处于流变的状态;但
是这⼀点,我们将会看到,只不过是他的形⽽上学的⼀个⽅⾯⽽已。
赫拉克利特虽然是伊奥尼亚⼈,但并不属于⽶利都学派的科学传
统①。他是⼀个神秘主义者,然⽽却属于⼀种特殊的神秘主义。他认
为⽕是根本的实质;万物都象⽕焰⼀样,是由别种东西的死亡⽽诞⽣的。“⼀切死的就是不死的,⼀切不死的是有死的:后者死则前者⽣,
前者死则后者⽣”。世界是统⼀的,但它是⼀种由对⽴⾯的结合⽽形成
的统⼀。“⼀切产⽣于⼀,⽽⼀产⽣于⼀切”;然⽽多所具有的实在性
远不如⼀,⼀就是神。
①康福德前引书(第184页)强调指出过这⼀点,我认为这是正确
的。赫拉克利特常常由于被⼈与其他伊奥尼亚学者混淆在⼀起⽽受到
误解。
从他的著作所存留下来的那部分看起来,他的性格并不象是很和
蔼可亲的。他⾮常喜欢鄙薄别⼈,⽽且也不是⼀个民主主义者。关于
他的同胞们,他说过“以弗所的成年⼈应该把他们⾃⼰都吊死,把他们
的城邦让给未成年的少年去管理,因为他们放逐了赫尔谟多罗,放逐
了他们中间那个最优秀的⼈,并且说:‘我们中间不要有最优秀的⼈;
要是有的话,让他到别处去和别⼈在⼀起吧’”。他对所有的显赫的前
⼈们,除掉⼀个⼈是例外,都曾加以抨击。“该当把荷马从竞技场上逐
出去,并且加以鞭笞”。“我听过许多⼈谈话,在这些⼈中间没有⼀个
能认识到,所有的⼈都离智慧很远。”“博学并不能使⼈理解什么;否
则它就已经使赫西阿德、毕达哥拉斯以及⾊诺芬尼和赫卡泰理解
了”。“毕达哥拉斯……认为⾃⼰有智慧,但那只是博闻强记和恶作剧
的艺术罢了。”唯⼀免于受他谴责的例外便是条达穆斯,他被赫拉克利
特挑选出来认为是⼀个“⽐别⼈更值得重视的⼈。”如果我们追问这种
称赞的原因,我们便可以发现条达穆斯说过:“绝⼤多数的⼈都是坏
⼈”。
他对⼈类的鄙视使得他认为,唯有强⼒才能迫使⼈类为⾃⼰的利
益⽽⾏动。他说,“每种畜牲都是被鞭⼦赶到牧场上去的”;并且又
说,“驴⼦宁愿要草料⽽不要黄⾦。”
我们可以料想得到,赫拉克利特是信仰战争的。他说:“战争是万
物之⽗,也是万物之王。它使⼀些⼈成为神,使⼀些⼈成为⼈,使⼀
些⼈成为奴⾪,使⼀些⼈成为⾃由⼈。”又说:“荷马说‘但愿诸神和⼈
把⽃争消灭掉’,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他不知道这样就是在祈祷宇宙的
毁灭了;因为若是听从了他的祈祷,那末万物便都会消灭了。”又说:“应当知道战争对⼀切都是共同的,⽃争就是正义,⼀切都是通过
⽃争⽽产⽣和消灭的。”
他的伦理乃是⼀种⾼傲的苦⾏主义,⾮常类似于尼采的伦理。他
认为灵魂是⽕和⽔的混合物,⽕是⾼贵的⽽⽔是卑贱的。灵魂中具有
的⽕最多,他称灵魂是“⼲燥的”。“⼲燥的灵魂是最智慧的最优秀
的。”“对于灵魂来说,变湿乃是快乐。”“⼀个⼈喝醉了酒,被⼀个未
成年的⼉童所领导,步履蹒跚地不知道⾃⼰往哪⾥去;他的灵魂便是
潮湿的。”“对于灵魂来说,变成⽔就是死亡。”“与⾃⼰⼼⾥的愿望作
⽃争是艰难的。⽆论他所希望获得的是什么,都是以灵魂为代价换来
的。”“如果⼀个⼈所有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这并不是好事。”我们可
以说赫拉克利特重视通过主宰⾃⾝所获得的权⼒,但是鄙视那些⾜以
使⼈离开中⼼抱负的情欲。
赫拉克利特对于他当时各种宗教的态度⼤体上是敌视的,⾄少对
于巴库斯教是如此;但他所怀抱的并不是⼀个科学的理性主义者的敌
视态度。他有他⾃⼰的宗教,⽽且他部分地解释了当时流⾏的神学以
适合他的学说,又部分地以相当轻蔑的态度拒绝当时流⾏的神学有⼈
(康福德)称他为巴库斯派,并且有⼈(普福莱德雷)认为他是⼀个
神秘派的解说者。我并不以为有关的断简残篇能⽀持这种看法。例如
他说,“⼈们所⾏的神秘教乃是不神圣的神秘教。”这就暗⽰在他的⼼
⽬之中有⼀种并不是“不神圣的”神秘教,⽽且这应该和当时所存在的
各种神秘教⼤有不同。如果他不是过分地藐视流俗⽽能从事于宣传的
话,那么他或许会是⼀位宗教改⾰家。
以下便是现有的、可以代表赫拉克利特对于他当时神学的态度的
全部的话。
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谕的⼤神既不说出,也不掩饰⾃⼰的意思,⽽
只是⽤征兆来暗⽰。
⼥巫⽤诳⾔谵语的嘴说出⼀些严肃的、朴质⽆华的话语,⽤她的
声⾳响彻千年,因为她被神附了体。
在地狱⾥才嗅得到灵魂。
更伟⼤的死获得更伟⼤的奖赏(那些死去的⼈就变为神)。夜游者、魔术师、巴库斯的祭司和酒神的⼥祭、传秘密教的⼈。
⼈们所奉⾏的神秘教乃是不神圣的神秘教。
⽽且他们向神像祈祷,就正象是向房⼦说话⼀样,他们不知道什
么是神灵和英雄。
因为如果不是为了酒神,那末他们举⾏赛会和歌唱猥亵的阳具颂
歌,就是最⽆耻的⾏为了。可是地狱之神和酒神是⼀样的;为了酒
神,⼈们如醉如狂,并举⾏酒神祭典。
⼈们⽤牺牲的⾎涂在⾝上来使⾃⼰纯洁是徒然的,这正象⼀个⼈
掉进泥坑却想⽤污泥来洗脚⼀样。任何⼈见到别⼈这样作,都会把他
当作疯⼦看待。
赫拉克利特相信⽕是原质,其他万物都是由⽕⽽⽣成的。读者们
还会记得泰勒斯认为万物是由⽔构成的;阿那克西美尼认为⽓是原
质;赫拉克利特则提出⽕来。最后恩培多克勒却提出⼀种政治家式的
妥协,他承认有⼟、⽓、⽕和⽔四种原质。古代⼈的化学⾛到这⼀步
便停滞死亡了。这门科学始终没再进⼀步,直到后来回教的炼丹术家
们从事探求哲⼈⽯、长⽣药以及把贱⾦属变为黄⾦的⽅法的那个时代
为⽌。
赫拉克利特的形⽽上学的激动有⼒,⾜以使得最激动的近代⼈也
会感到满⾜的:
“这个世界对于⼀切存在物都是同⼀的,它不是任何神或任何⼈所
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团永恒的活⽕,在⼀定的分⼨
上燃烧,在⼀定的分⼨上熄灭。
“⽕的转化是:⾸先成为海,海的⼀半成为⼟,另⼀半成为旋
风。”
在这样⼀个世界⾥只能期待永恒的变化,⽽永恒的变化正是赫拉
克利特所信仰的。
然⽽他还有另⼀种学说,他重视这种学说更有甚于永恒的流变;
那就是对⽴⾯的混⼀的学说。他说,“他们不了解相反者如何相成。对
⽴的⼒量可以造成和谐,正如⼸之与琴⼀样”。他对于⽃争的信仰是和
这种理论联系在⼀起的,因为在⽃争中对⽴⾯结合起来就产⽣运动,运动就是和谐。世界中有⼀种统⼀,但那是⼀种由分歧⽽得到的统
⼀:
“结合物既是整个的,又不是整个的;既是聚合的,又是分开的;
既是和谐的,又不是和谐的;从⼀切产⽣⼀,从⼀产⽣⼀切。”
有时候他说起来,好象是统⼀要⽐歧异更具有根本性:
“善与恶是⼀回事。”
“对于神,⼀切都是美的、善的和公正的;但⼈们却认为⼀些东西
公正,另⼀些东西不公正。”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条路。”
“神是⽇又是夜,是冬又是夏,是战又是和,是饱又是饥。他变换
着形相,和⽕⼀样,当⽕混和着⾹料时,便按照各种⼜味⽽得到各种
名称。”
然⽽,如果没有对⽴⾯的结合就不会有统⼀:“对⽴对于我们是好
的。”
这种学说包含着⿊格尔哲学的萌芽,⿊格尔哲学正是通过对⽴⾯
的综合⽽进⾏的。
赫拉克利特的形⽽上学正象阿那克西曼德的形⽽上学⼀样,是被
⼀种宇宙正义的观念所⽀配着,这种观念防⽌了对⽴⾯⽃争中的任何
⼀⾯获得完全的胜利。
“⼀切事物都换成⽕,⽕也换成⼀切事物,正象货物换成黄⾦,黄
⾦换成货物⼀样。”
“⽕⽣于⽓之死,⽓⽣于⽕之死;⽔⽣于⼟之死,⼟⽣于⽔之
死。”
“太阳不能越出它的限度;否则那些爱林尼神——正义之神的⼥使
——就会把它找出来。”
“应当知道战争对⼀切都是共同的,⽃争就是正义。”
赫拉克利特反复地提到与“众神”不同的那个“上帝”。“⼈的⾏为没
有智慧,上帝的⾏为则有智慧。……在上帝看来,⼈是幼稚的,就象
在成年⼈看来⼉童是幼稚的⼀样。……最智慧的⼈和上帝⽐起来,就
象⼀只猴⼦,正如最美丽的猴⼦与⼈类⽐起来也会是丑陋的⼀样”。上帝⽆疑地是宇宙正义的体现。
万物都处于流变状态的这种学说是赫拉克利特最有名的见解,⽽
且按照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所描写的,也是他的弟⼦们所最强
调的见解:
“你不能两次踏进同⼀条河流;因为新的⽔不断地流过你的⾝
旁。”①
①可以⽐较:“我们既踏进又不踏进同⼀的河流;我们既存在又不
存在。”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他对于普遍变化的信仰,通常都认为是表现在这句话⾥:“万物都
在流变着”,但是这或许也象华盛顿所说的“⽗亲,我不能说谎”,以及
惠灵吞所说的“战⼠们起来瞄准敌⼈”这些话⼀样,是不⾜为凭的。他
的著作正如柏拉图以前⼀切哲学家的著作,仅仅是通过引⽂才被⼈知
道的,⽽且⼤部分都是柏拉图和亚⾥⼠多德为了要反驳他才加以引证
的。只要我们想⼀想任何⼀个现代哲学家如果仅仅是通过他的敌⼈的
论战才被我们知道,那末他会变成什么样⼦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想见
苏格拉底以前的⼈物应该是多么地值得赞叹,因为即使是通过他们的
敌⼈所散布的恶意的烟幕,他们仍然显得⼗分伟⼤。⽆论如何,柏拉
图和亚⾥⼠多德都同意赫拉克利特曾经教导过:“没有什么东西是存在
着的,⼀切东西都在变化着”(柏拉图)以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固定
地存在”(亚⾥⼠多德)。
后⾯谈到柏拉图的时候,我还要回过来研究这种学说,柏拉图⾮
常热⼼于反驳这种学说。⽬前我不想探讨哲学关于这种学说要说些什
么,我只谈谈诗⼈所感到的是什么,科学家所教导的是什么。
追求⼀种永恒的东西乃是引⼈研究哲学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之
⼀。它⽆疑地是出⾃热爱家乡与躲避危险的愿望;因⽽我们便发现⽣
命⾯临着灾难的⼈,这种追求也就来得最强烈。宗教是从上帝与不朽
这两种形式⾥⾯去追求永恒。上帝是没有变化的,也没有任何转变的
阴影;死后的⽣命是永恒不变的。⼗九世纪⽣活的欢乐使得⼈们反对
这种静态的观念,⽽近代的⾃由神学又信仰着在天上也有进步,神性也有演化。但是即使在这种观念⾥也有着某种永恒的东西,即进步的
本⾝及其内在的⽬标。于是有了⼀点点的灾难,就很容易把⼈们的希
望又带回到他们的古⽼的超世间的形式⾥⾯去:如果地上的⽣活是绝
望了的话,那么就唯有在天上才能够找到和平了。
诗⼈们曾经悲叹着,时间有⼒量消灭他们所爱的⼀切对象。
时间枯萎了青春的娇妍,
时间摧残了美⼈的眉黛,
它饱餐⾃然真理的珍馐,
万物都在等待着它那镰⼑来割刈。
他们通常又补充说,他们⾃⼰的诗却是不可毁灭的。
时间的⼿掌尽管残酷,然⽽我期待
我的诗篇将传之永久,万⼈争诵。
但是这只是⼀种因袭的⽂⼈⾃负⽽已。
有哲学倾向的神秘主义者不能够否认凡是在时间之内的都是暂时
的,于是就发明⼀种永恒观念;这种永恒并不是在⽆穷的时间之中持
续着,⽽是存在于整个的时间过程之外。按照某些神学家的说法,例
如印泽教长的说法,永⽣并不意味着在未来时间中的每⼀时刻⾥都存
在着,⽽是意味着⼀种完全独⽴于时间之外的存在⽅式,其中既没有
前,也没有后,因此变化也就没有逻辑的可能性。伏汉曾⾮常诗意地
表达过这种见解。
那天夜⾥我看见了“永恒”,
象是⼀个纯洁⽆端的⼤光环,
它是那样地光辉又寂静;
在它的下⾯“时间”就分为时⾠和岁⽉,
并被⼀些天体追赶着,
象是庞⼤的幽灵在移动;全世界和世上的⼀切,
就都在其中被抛掉。
有些最有名的哲学体系曾想以庄严的散⽂来述说这种观念,把它
说成是经过我们耐⼼追求之后,理性终将会使我们相信的东西。赫拉克利特本⼈尽管相信变化,但仍然承认有某种东西是永久
的。我们在赫拉克利特⾥⾯找不到从巴门尼德以来的那种(与⽆穷的
时间延续相对⽴的)永恒观念,在他的哲学⾥只有中⼼的⽕永不熄
灭: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团永恒的活⽕”。但⽕是⼀种
不断变化着的东西,⽽它的永恒更其是过程⽅⾯的永恒,⽽不是实体
⽅⾯的永恒——虽说这种见解不应归之于赫拉克利特。
科学正象哲学⼀样,也要在变化的现象之中寻找某种永恒的基
础,以求逃避永恒流变的学说。化学似乎可以满⾜这种愿望。⼈们发
现了那似乎在毁灭着万物的⽕,只不过是使万物变形⽽已;原素可以
重新结合起来,燃烧之前就已存在的每⼀个原⼦经过燃烧过程之后,
仍然继续存在着。因⽽⼈们就设想原⼦是不可毁灭的,⽽物质世界中
的⼀切变化便仅仅是持久不变的原素的重新排列⽽已。这种见解⼀直
流⾏到放射现象被发现为⽌,到了这时⼈们才发现了原⼦是可以分裂
的。
物理学家也不⽰弱,他们发现了新的更⼩的单位,叫做电⼦和质
⼦,原⼦是由电⼦和质⼦构成的;若⼲年以来,这些⼩单位曾被认为
具有着以前所归诸于原⼦的那种不可毁灭性。不幸得很,看起来质⼦
和电⼦可以遇合爆炸,所形成的并不是新的物质,⽽是⼀种以光速在
宇宙之中播散的波能。于是能就必须代替物质成为永恒的东西了。但
是能并不象物质,它并不是常识观念中的“事物”的⼀种精炼化;它仅
仅是物理过程中的⼀种特征。我们可以幻想地把它等同于赫拉克利特
的⽕,但它却是燃烧的过程,⽽不是燃烧着的东西。“燃烧着的东
西”已经从近代物理学中消逝了。
从⼩的转⽽论到⼤的,天⽂学也不再允许我们把天体看成是永恒
的了。⾏星是从太阳诞⽣的,太阳是从星云诞⽣的。它已经持续存在
了若⼲时期,并且还将持续存在若⼲时期;然⽽迟早——或者⼤约是
在⼀万亿年左右——它将会爆炸,会毁灭⼀切⾏星⽽返于⼀种⼴泛弥
漫着的⽓体状态。⾄少天⽂学家是这样说;也许当这⼀末⽇临近的时
候,他们将会发现他们的计算⾥有着某种错误。象赫拉克利特所教导的那种永恒流变的学说是会令⼈痛苦的,⽽
正如我们所已经看到的,科学对于否定这种学说却⽆能为⼒。哲学家
们的主要雄⼼之⼀,就是想把那些似乎已被科学扼杀了的希望重新复
活起来。因⽽哲学家便以极⼤的毅⼒不断在追求着某种不属于时间领
域的东西。这种追求是从巴门尼德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