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理念论
《国家篇》的中间⼀部分,即⾃第五卷的后半部⾄第七卷的末
尾,主要地是论述与政治学相对的纯粹哲学问题。这些问题以⼀种相
当突然的论述被提了出来:
除⾮哲学家就是王,或者这个世界上的王和君主都具有哲学的精
神和⼒量,使政治的伟⼤和智慧合⽽为⼀,并把那些只追求两者之⼀
⽽不顾另⼀的平庸的⼈们驱逐到⼀旁去;否则城邦就绝不会免于灾难
⽽得到安宁——⽽且,我相信就连全⼈类也不会得到安宁,——唯有
到了那时候,我们的这个国家才有获得⽣命并见到天⽇的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末我们就必须决定,构成⼀个哲学家的是什么
以及什么是我们所谓的“哲学”。继之⽽来的讨论便是《国家篇》中最
有名的那部分,并且也许是最有影响的那部分。其中有些部分有着⾮
凡的词章之美;读者们可以象我这样不同意他所说的话,但却不能不
被它感动。
柏拉图的哲学奠基于实在与现象的区别之上,这最初是由巴门尼
德提出来的;在我们现在所要谈到的通篇讨论⾥,也不断地出现着巴
门尼德式的辞句和论证。然⽽,他谈到的实在却带有⼀种宗教的情
调,那与其说是巴门尼德式的,倒不如说是毕达哥拉斯式的:并且其
中有很多的数学和⾳乐,还可以直接追溯到毕达哥拉斯的弟⼦。巴门
尼德的逻辑与毕达哥拉斯和奥尔弗斯教派的出世思想相结合,就产⽣
了⼀种被认为既可以满⾜理智又可以满⾜宗教情操的学说;结果便是
⼀种⾮常有⼒的综合,它以各种不同的形态影响了直迄⿊格尔为⽌的
⼤多数的⼤哲学家,包括⿊格尔本⼈也在内。但是受柏拉图影响的不
仅仅是哲学家。清教徒为什么要反对⾳乐、绘画和天主教会的繁⽂缛
礼呢?你可以在《国家篇》第⼗卷中找到答案。为什么学校要强迫⼉
童学习算术呢?理由就写在《国家篇》的第七卷⾥⾯。
下⾯的⼏段就概括了柏拉图的理念论。我们的问题是:什么是哲学家?第⼀个答案是与字源学相符合
的:即,哲学家是个爱智慧的⼈。但这与⼀个好奇的⼈也可以说是个
爱知识的⼈的那种意义上的爱知识的⼈,并不是同⼀回事;庸俗的好
奇⼼并不能使⼈成为哲学家。因此,这个定义就应该改正为:哲学家
是⼀个爱“洞见真理”的⼈,但是这种洞见又是什么呢?
假设有⼀个⼈爱好美的事物,他决⼼去看⼀切的新悲剧,去看⼀
切的新图画,去听⼀切的新⾳乐。这样的⼀个⼈并不就是⼀个哲学
家,因为他只不过爱好美的事物,⽽哲学家则是爱着美的⾃⾝。仅仅
爱美的事物的那个⼈是在做梦,⽽认识绝对的美的那个⼈则是清醒
的;前者只不过有意见,⽽后者则有知识。
“知识”和“意见”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呢?⼀个⼈有知识,就是他有
着关于某种事物的知识,也就是说,关于某种存在着的事物的知识;
因为不存在的事物并不是某种事物(这使我们回想到巴门尼德)。因
此知识是不会错误的,因为知识之犯错误,这在逻辑上乃是不可能
的。但是意见则可能错误。⽽这又是怎么可能的呢?意见不可能是关
于不存在的东西的意见,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意见也不可能是关于存
在的东西的意见,因为若是那样,它就是知识了。所以意见就必须是
关于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东西的意见。
但这是怎么可能的呢?答案就是:特殊的事物永远具有着相反的
特性:美的事物在某些⽅⾯也是丑的;正义的事物在某些⽅⾯也是不
正义的,等等。⼀切个别的可感觉的对象,柏拉图这样说,都具有这
种⽭盾的性质;所以它们都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所以就适于作为
意见的对象,⽽⾮知识的对象。“但是那些看到了绝对永恒与不变的⼈
们则可以说是有知识的,⽽不仅仅是有意见的。”
这样,我们就达到了⼀个结论,即意见是属于感官所接触的世界
的,⽽知识则是属于超感觉的永恒的世界的;例如,意见是涉及各别
的美的事物的,但知识则是涉及美的⾃⾝的。
这⾥所提出的唯⼀论据就是:设想有⼀种事物可以是既美⽽又不
美、或者既正义⽽又不正义,这种设想乃是⾃相⽭盾的;然⽽个体的
事物又似乎是结合了这些⽭盾的特性。所以个体的事物是不真实的。赫拉克利特曾说过:“我们既踏进又不踏进同⼀的河流;我们既存在又
不存在”;把这和巴门尼德结合起来,我们就达到了柏拉图的结果。
可是柏拉图的学说⾥也有某些有着重⼤意义的东西是不能推源于
他的前⼈的,那就是“理念”论或者说“形式”论。这⼀理论⼀部分是逻
辑的,⼀部分则是形⽽上学的。逻辑的部分涉及⼀般的字的意义。有
许多个体的动物,我们对它们都能够真确地说“这是⼀只猫”。我们所
说的“猫”这个字是什么意义呢?显然那是与每⼀个个体的猫不同的东
西。⼀个动物是⼀只猫,看来是因为它分享了⼀切的猫所共有的⼀般
性质。没有象“猫”这样的⼀般的字,则语⾔就⽆法通⾏,所以这些字
显然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如果“猫”这个字有任何意义的话,那末
它的意义就不是这只猫或那只猫,⽽是某种普遍的猫性。这种猫性既
不随个体的猫出⽣⽽出⽣,⽽当个体的猫死去的时候,它也并不随之
⽽死去。事实上,它在空间和时间中是没有定位的,它是“永恒的”。
这就是这⼀学说的逻辑部分。⽀持它的论据(⽆论其最后有效与否)
是很有⼒量的,并且与这⼀学说的形⽽上学的部分完全⽆关。
按照这⼀学说的形⽽上学部分说来,“猫”这个字就意味着某个理
想的猫,即被神所创造出来的唯⼀的“猫”。个别的猫都分享着“猫”的
性质,但却多少是不完全的;正是由于这种不完全,所以才能有许多
的猫。“猫”是真实的;⽽个别的猫则仅仅是现象。
在《国家篇》的最后⼀卷中作为对画家进⾏谴责的⼀篇序⾔⾥,
关于理念或者形式的学说有着⾮常明确的阐述。
在这⾥柏拉图解释道,凡是若⼲个体有着⼀个共同的名字的,它
们就有着⼀个共同的“理念”或“形式”。例如,虽然有着许多张床,但
只有⼀个床的“理念”或“形式”。正如镜⼦⾥所反映的床仅仅是现象⽽
⾮实在,所以各个不同的床也不是实在的,⽽只是“理念”的摹本;“理
念”才是⼀张实在的床,⽽且是由神所创造的。对于这⼀个由神所创造
出来的床,我们可以有知识,但是对于⽊匠们所制造出来的许多张
床,我们就只能有意见了。这样,哲学家便只对⼀个理想的床感到兴
趣,⽽不是对感觉世界中所发见的许多张床感到兴趣。他对于⽇常的
世上事物有着某种程度的漠不关⼼:“有着⾼明的⼼灵⽽且又是⼀切时代和⼀切存在的观察者的⼈,怎么能对⼈世⽣活想得很多呢?”能够作
哲学家的青年,在他的同伴之中会格外地显得正直⽽⽂雅,潜⼼学
习,具有良好的记忆⼒和天⽣的和谐⼼灵。这样的⼀个⼈就将被教育
成为⼀个哲学家和卫国者。
谈到这⾥,阿戴芒⼟斯就插进来⼀番抗议。他说,当他想要与苏
格拉底争论的时候,他觉得⾃⼰总是被苏格拉底⼀步⼀步地引向歧
途,直到他原来的观念全都被颠倒过来为⽌。但是不管苏格拉底说什
么,⼈⼈都可看得到情形总归是:凡是死钻哲学的⼈都要变成怪物
的,更不消说要变成⼗⾜的⽆赖了;即使是其中最好的⼈也要被哲学
弄得百⽆⼀⽤。
苏格拉底承认这种情形在现存的世界之中是真的,但是他坚持说
这只能归咎于别⼈,⽽不能归咎于哲学家;在⼀个有智慧的社会⾥,
哲学家就不会显得愚蠢了;只有在愚蠢的⼈中间,有智慧的⼈才被认
为是缺少智慧的。
我们在这种⼆难推论⾥应该怎么办呢?我们的理想国可以有两种
开国的⽅式:⼀种是哲学家成为统治者,另⼀种是统治者成为哲学
家。作为⼀个开端,前⼀种⽅式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个还不曾
哲学化的城邦⾥,哲学家是不受欢迎的。但是⼀个天⽣的君主却可以
是⼀个哲学家,⽽且“有⼀个就够了;只要有⼀个⼈能使⼀个城邦服从
他的意志,那末他就可以实现为这个世界所如此之难于置信的理想政
体”。柏拉图希望能在叙拉古的僭主⼩狄奥尼修斯的⾝上发见这样⼀位
君主,但是这位年青的君主结果却是⾮常令⼈失望的。
在《国家篇》的第六卷和第七卷⾥,柏拉图谈的是两个问题:第
⼀,什么是哲学,第⼆,⼀个⽓质相宜的青年男⼦或⼥⼦,怎样才能
够被教育成为⼀个哲学家?
在柏拉图,哲学乃是⼀种洞见,乃是“对真理的洞见”。它不纯粹
是理智的;它不仅仅是智慧⽽且是爱智慧。斯宾诺莎的“对上帝的理智
的爱”⼤体也同样是思想与感情的这种密切结合。凡是做过任何⼀种创
造性的⼯作的⼈,在或多或少的程度上,都经验过⼀种⼼灵状态;这
时经过了长期的劳动之后,真理或者美就显现在,或者仿佛是显现在⼀阵突如其来的光荣⾥,——它可以仅是关乎某种细⼩的事情,也可
能是关乎全宇宙。在这⼀刹那间,经验是⾮常有说服⼒的;事后可能
又有怀疑,但在当时却是完全确凿可信的。我以为在艺术上、在科学
上、在⽂学上以及在哲学上,⼤多数最美好的创造性的⼯作都是这样
⼦的⼀刹那的结果。它对别⼈是不是来得也象对我个⼈那样,我不能
肯定。就我⽽论,我发现当我想对某个题⽬写⼀本书的时候,我必须
先使⾃⼰浸沉于细节之中,直到题材的各部分完全都熟悉了为⽌;然
后有⼀天,如果我有幸的话,我便会看到各个部分都恰当地相互联系
成⼀个整体。这时以后,我只须写下来我看见的东西就⾏了。最近似
的类⽐就是先在雾⾥⾛遍了⼀座⼭,直到每⼀条道路、⼭岭和⼭⾕⼀
⼀地都已经⾮常熟悉了,然后再在光天化⽇之下,从远处来清晰地整
个地观看这座⼭。
这种经验我相信对于优秀的创造性的⼯作乃是必要的,但仅仅有
它却是不够的;它所带来的那种主观上的确实可靠性,确乎也可以致
命地把⼈引⼊歧途。威廉·詹姆⼠描写过⼀个⼈从笑⽓⾥⾯所得的经
验;这个⼈只要⼀受笑⽓的作⽤,就知道了全宇宙的秘密,但是当他
醒过来的时候,就又把它忘记了。最后他以极⼤的努⼒,乘看这种景
象还未消失,就把秘密写了下来。等到完全清醒过来以后,他赶忙去
看他写的是什么。他写下的是:“整个都是⼀股⽯油的⽓味”。看来好
象是⼀种突如其来的洞见的东西,很可能是把⼈引⼊歧途的,所以当
这场神圣的沉醉过去之后,就必须加以严格的检查。
在柏拉图写他的《国家篇》的时候,他是完全信赖他所见到的景
象的,但为了把它的性质传达给读者,他的这种景象最后就需要有⼀
个⽐喻来帮忙,那就是洞⽳的⽐喻。为了引到这⼀步,他利⽤了各式
各样的预备性的讨论,以便使读者看出理念世界必要性。
⾸先,他把理智世界和感觉世界划分开来;然后又把理智和感官
-知觉各分为两种。两种感官-知觉,我们可以不必去管它;两种理
智便分别地叫做“理性”和“悟性”。这两种之中,理性是更⾼级的;它
只涉及纯粹的理念,⽽它的⽅法是辩证的。悟性便是数学⾥所运⽤的
那种理智,它之所以低于理性就在于它使⽤的假设是它⾃⾝所不能加以验证的。例如在⼏何学⾥我们说:“假设ABC是⼀个直线三⾓形”。
如果要问ABC实际上是不是⼀个直线三⾓形,那就不合规矩了;尽管
如果它是我们所作的⼀个图形的话,我们有把握说它绝不是⼀个直线
三⾓形,因为我们不能画出绝对的直线来。因⽽数学永远不能告诉我
们实际有什么,⽽只能告诉我们,如果……,则会有什么。在感觉世
界⾥并没有直线,所以如果数学要具有⽐假设的真理更多的东西的
话,我们就必须在⼀个超感的世界⾥找出超感的直线之存在的证据
来。悟性是不能够做到这⼀点的,但是按照柏拉图说,理性则可以做
到这⼀点。理性证明了在天上有⼀个直线三⾓形,有关它的⼏何命题
我们可以绝对地、⽽不是假设地加以肯定。
在这⼀点上,有⼀个困难似乎没有逃过柏拉图的注意,⽽且这个
困难对于近代唯⼼主义的哲学家来说也是显⽽易见的。①我们已看
到“神”仅只创造了⼀个床,因⽽我们可以很⾃然地设想他只创造了⼀
条直线。但是如果天上有⼀个三⾓形,那末他必须⾄少创造了三条直
线。⼏何学的对象虽然只是理想的,却必须存在于许多的事例之中;
我们必须有两个圆相交的可能性,等等。这就提⽰了在柏拉图的理论
⾥,⼏何学应该是不能达到最后的真理的,并应该是被贬斥为只属于
现象研究的⼀部分的。然⽽我们可以略过去这⼀点,因为柏拉图对这
⼀⽅⾯的答案是含糊的。
①美国版作“有⼀个困难似乎逃过了柏拉图的注意,虽说这个困难
对于近代唯⼼主义的哲学家来说乃是显⽽易见的”。又本段最后⼀
句“因为柏拉图对这⼀⽅⾯的答案是含糊的”美国版也没有。——中译
本编者
柏拉图⼒图⽤视觉上的类⽐来解说清晰的理智洞见和混乱的感官
-知觉的洞见两者之间的不同。他说视觉和别的感官不同,因为它不
仅需要有眼睛和对象,⽽且还需要有光。太阳照耀着的物体我们就看
得很清楚;在熹微朦胧之中我们就看得很模糊,在漆⿊⾥我们就什么
都看不见。理念世界就是当太阳照亮着物体时,我们所看到的东西;
⽽万物流转的世界则是⼀个模糊朦胧的世界。眼睛可以⽐作是灵魂,
⽽作为光源的太阳则可以⽐作是真理或者善。灵魂就象眼睛⼀样:当它注视着被真理和存在所照耀的东西时,
便能看见它们,了解它们,并且闪灼着理智的光芒;但是当它转过去
看那变灭⽆常的朦胧时,这时候它就只能有意见并且还闪烁不定,先
有这样⼀个意见,然后又有那样⼀个意见,仿佛是没有理智的样⼦。
……赋予被认识的东西以真理性并赋予认识的⼈以认识能⼒的东西,
就是我要你们称之为善的理念的东西,⽽你们也将会把它认为是知识
的原因。
这就引到了那个有名的洞⽳的⽐喻,那个⽐喻是说,那些缺乏哲
学的⼈可以⽐作是关在洞⽳⾥的囚犯,他们只能朝⼀个⽅向看,因为
他们是被锁着的;他们的背后燃烧着⼀堆⽕,他们的⾯前是⼀座墙。
在他们与墙之间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们所看见的只有他们⾃⼰和他们
背后的东西的影⼦,这些都是由⽕光投射到墙上来的。他们不可避免
地把这些影⼦看成是实在的,⽽对于造成这些影⼦的东西却毫⽆观
念。最后有⼀个⼈逃出了洞⽳来到光天化⽇之下,他第⼀次看到了实
在的事物,才察觉到他前此⼀直是被影象所欺骗的。如果他是适于做
卫国者的哲学家,他就会感觉到他的责任是再回到洞⽳⾥去,回到他
从前的囚犯同伴那⾥去,把真理教给他们,指⽰给他们出来的道路。
但是,他想说服他们是有困难的,因为离开了阳光,他看到的影⼦还
不如别⼈那么清楚,⽽在别⼈看起来,他仿佛⽐逃出去以前还要愚
蠢。
“我就说,现在让我⽤⼀个⽐喻来说明我们的天性能够明⽩或糊涂
到什么程度:——看哪!有许多⼈住在⼀个地下的洞⽳⾥,这个洞有
⼀个通光线的⼩⼜⼀直通到洞⽳⾥⾯去;他们从⼩就在这⾥⾯,他们
的腿和脖⼦都被锁着,所以他们不能动;他们只能看着前⾯,锁链使
他们的头不能转过去。他们的上⾯和背后有⼀堆⽕在远处熊熊地燃烧
着,在⽕和这些囚犯之间有⼀条⾼⾼的通道;如果你看过去的话,你
就会看见沿着这条通道筑有⼀座低墙,好象是演⽊偶戏的⼈在他们⾯
前所摆设的⼀块幕,要在这块幕上表演傀儡。
“我看见了。“我又说,你看见有许多⼈在墙上来往,背着各种器⽫,又有由⽊
头、⽯头和各种材料做成的各种动物形状和影象出现在这座墙上吗?
其中有些⼈在说话,有些⼈则沉默着。
“你指给我看到了⼀幅奇异的影象,他们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囚犯。
“我回答说,这就象我们⾃⼰⼀样,他们只看见了⾃⼰的影⼦或别
⼈的影⼦,那些都是⽕投射在洞⽳对⾯的墙上的”。
善在柏拉图哲学⾥的地位是很特别的。他说科学和真理都有似于
善,但是善有着更⾼的地位。“善不是本质,⽽且在尊严和威⼒上要远
远⾼出于本质之上。”辩证法导向理智世界的鹄的,即对于绝对善的知
觉。正是靠了善,辩证法才不必凭借于数学家的假设。这⾥的根本假
设是:与现象相对⽴的实在乃是⼗⾜的完全的善;所以认识善也就是
认识实在。在整个柏拉图的哲学⾥也象在毕达哥拉斯主义⾥是同样地
有着理智与神秘主义的揉合,但是到了最后的峰顶上却是神秘主义明
显地占了上风。
柏拉图关于理念的学说包含着许多显然的错误。但是尽管有着这
些错误,它却标志着哲学上⼀个⾮常重要的进步,因为它是强调共相
这⼀问题的最早的理论,从此之后共相问题便以各种不同的形式⼀直
流传到今天。⼀切的开端总归是粗糙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因此便忽视
它们的创造性。柏拉图所说的话哪怕是加以⼀切必要的改正之后,其
中仍然有某些东西是要保存下来的。所要保存下来的绝对最低限度的
东西(纵令是从最敌视柏拉图的观点出发)就是:我们不能够⽤⼀种
完全是由专名词所构成的语⾔来表达我们⾃⼰的思想,⽽是必须要⽤
⼀些象“⼈”“狗”“猫”这样的⼀般性的字;或者如果不⽤这些字的话,
便要⽤⼀些关系字,如“相似于”、“先于”等等。这些字并不是毫⽆意
义的声⾳;但是假如世界全都是由那些专名词所指的个别事物所构成
的话,那末我们便很难看出这些字怎么能够有意义了。尽管可以有回
避这个论证的⽅法,但⽆论如何它总提供了⼀种表⾯上看起来是有利
于共相的情况。我将暂时承认它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效的。但纵使是这
样承认了,也还是得不出来柏拉图所说的其余的话。⾸先是柏拉图完全不理解哲学的语法。我可以说“苏格拉底是有⼈
性的”,“柏拉图是有⼈性的”,等等。可以认为“有⼈性的”这个词在这
些陈述⾥有着严格相同的意义。但是⽆论它的意义是什么,它的意义
总是指某种与苏格拉底、柏拉图或者任何其他构成⼈类的个⼈并不相
同的东西。“有⼈性的”是⼀个形容词;要说“有⼈性的是有⼈性的”便
毫⽆意义了。柏拉图所犯的错误就类似于说“有⼈性的是有⼈性的”。
他认为美是美的;他认为“⼈”的共相是神所创造的⼈的类型的名字,
⽽实际的⼈则是这个⼈的类型之不完全的并且多少是不真实的摹本。
他全然没有能认识到共相与个体之间有着多么⼤的鸿沟;他的“理
念”其实恰好不外是在伦理上和审美上较凡品为⾼的另外⼀些个体罢
了。到后来他⾃⼰也开始看出了这个困难,如象他在《巴门尼德篇》
中所表现的那样;《巴门尼德篇》中包含有历史上⼀位哲学家进⾏⾃
我批判的最值得注意的先例。
的,只有安提丰还记得这次谈话,可是他这时却只喜欢弄马。他们发
见他正拿着⼀套马具,于是就费了很⼤的⽓⼒劝说他来叙述巴门尼
德、芝诺和苏格拉底的那次有名的讨论。据说这件事发⽣的时候,巴
门尼德已经年⽼(⼤约六⼗五岁),芝诺是中年(⼤约四⼗岁),⽽
苏格拉底还⼗分年青。苏格拉底阐发了理念的理论,他肯定有相似
性、正义、美以及善这些理念;他不能肯定有没有⼈这⼀理念;他愤
怒地反对象头发、泥⼟、尘垢这些东西也能有理念的那种说法,——
不过他又说,有时候他认为没有东西是没有理念的。他避开了这种见
解,因为他怕陷⼊到⼀场⽆⽌境的⽆聊争辩的深渊⾥⾯去。
“巴门尼德说道,是的,苏格拉底;那是因为你还年青。如果我不
错的话,那么总有⼀天哲学会更牢固地把握住你的,那时候你就不会
蔑视哪怕是最卑微的事物了。”
苏格拉底同意,依他的看法,“有某些理念是为其他⼀切事物所分
享的,并且事物由此⽽得到它们的名字;例如相似者之成为相似,是
因为它们分享了相似性;伟⼤的事物之成为伟⼤,是因为它们分享了伟⼤性;正义的和美的事物之成为正义的和美的,是因为它们分享了
正义和美”。
巴门尼德继续列举了许多难点。(1)个体是分享全部的理念呢,
还仅仅是分享其⼀部分呢?⽆论是哪⼀种观点,都可以有反驳的理
由。如果是前者,那么⼀个事物就必须同时存在于许多地⽅;如果是
后者,则理念既然是不可分割的,那么⼀个具有“⼩”的⼀部分的事物
就要⽐“绝对的⼩”更加⼩,⽽这是荒谬的。(2)当⼀个个体分享⼀个
理念的时候,个体和理念就是同样的;所以就必须另有⼀个既包含这
个个体又包含原来的理念的理念。于是就必须再有⼀个理念包括这个
个体和这两个理念,如此类推从⾄⽆穷。这样,每⼀个理念就不⽌是
⼀个,⽽会变成为理念的⼀个⽆穷系列。(这和亚⾥⼠多德关于“第三
个⼈”的论证是同样的。)(3)苏格拉底提⽰说,理念也许仅仅是思
想;但是巴门尼德指出,思想必须是关于某种事物的。(4)由于以上
第(2)条所举的理由,所以理念便不能与分享它们的个体相似。
(5)如果有任何理念存在的话,它也⼀定不能被我们所认识,因为我
们的知识不是绝对的。(6)如果神的知识是绝对的,他就不能认识我
们,因此也就不能统治我们。
然⽽理念论并没有完全被放弃。苏格拉底说,没有理念,⼼灵便
没有可以依据的东西,因此便摧毁了推理过程。巴门尼德告诉他说,
他的难点来⾃于缺乏预先的训练;但是始终并没有达到任何确切的结
论。
我并不以为柏拉图对于可感觉的个体的实在性所做的逻辑反驳是
经得起检查的;例如他说,凡是美的在某些⽅⾯也是丑的,凡是成倍
的也是⼀半,等等。然⽽当我们谈到⼀件艺术品在某些⽅⾯是美的,
⽽在另些⽅⾯是丑的的时候,分析总可以使我们能够说(⾄少在理论
上):“这⼀部分或这⼀⽅⾯是美的,⽽那⼀部分或那⼀⽅⾯是丑
的”。⾄于“⼀倍”和“⼀半”,则这些只是相对的名词;2是1的⼀倍,是
4的⼀半,这⼀事实并没有任何⽭盾。柏拉图由于不了解相对性的名
词,所以经常遇到⿇烦。他以为如果A⼤于B⽽⼩于C,那末A就同时是又⼤又⼩的,在他看来这就是⼀种⽭盾。这种⿇烦是属于哲学上的
幼稚病。
实在与现象之间的区别,是不会有巴门尼德和柏拉图和⿊格尔所
分派给它的那些结论的。如果现象实在有表现的话,那末它便不是⽆
物,并且因此之故它便是实在的⼀部分;这是⼀种正确的巴门尼德式
的论证。如果现象实在没有表现的话,那末我们为什么要对它伤脑筋
呢?但是也许有⼈要说:“现象实在并没有表现,但是它却表现得有表
现”。这种说法也没有⽤,因为我们还可以问:“它是实在表现得有表
现呢?还是仅仅表现为表现得有表现呢?”即使现象是表现得有表现的
话,我们迟早也总会达到某种实在有表现的东西的,因此它便是实在
的⼀部分。柏拉图绝不会梦想到要否认我们⾯前是表现着有许多张床
的,尽管说只能有⼀张唯⼀实在的床,亦即神所创造的那张床。但是
他似乎并没有正视我们⾯前有许多表现的这⼀事实的涵义,⽽这
种“多”正是实在的⼀部分。任何⼀种想把世界分成为若⼲部分⽽使其
中的⼀部分要⽐别的部分更为“实在”的企图,都是注定了要失败的。
与此相联系着的便是柏拉图的另⼀种奇怪的见解,即知识和意见
必定是涉及到不同的题材的。我们应该说:如果我以为天要下雪了,
这就是意见;如果后来我看到天是在下雪了,这就是知识;然⽽在这
两种情形下,题材都只是同⼀个。可是柏拉图却以为在任何时候只要
是能成为意见的东西,就永远不能成为知识的材料。知识是确实可靠
的⽽且不会错误的;意见则不仅仅会错误⽽且必然是错误的,因为它
假定了仅仅是现象的东西的实在性。这⼀切都是在重复着巴门尼德所
已经说过的东西。
有⼀个⽅⾯,柏拉图的形⽽上学显然与巴门尼德的形⽽上学不
同。对巴门尼德来说,只有“⼀”存在;但对于柏拉图来说,则有着许
多的理念存在。不仅仅有美、真和善;⽽且,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
还有神所创造的天上的床、天上的⼈、天上的狗、天上的猫,等等,
凡是挪亚⽅⾈⾥的东西⽆不具备。然⽽这⼀切在《国家篇》⾥似乎并
不曾好好地想通过。柏拉图的理念或形式并不是思想,虽说它可以是
思想的对象。然⽽既然理念的存在是没有时间性的,⽽当神决定创造的时候,除⾮是他思想⾥已经先有了那张据说是由他所制造出来的柏
拉图式的床的本⾝作为对象,否则他就不能够决定创造出⼀张床来;
所以我们实在很难明⽩神是怎么能够创造出理念来的。凡是没有时间
的,必然不是被创造出来的。这⾥,我们就遇到那个曾使得许多有哲
学头脑的神学家感到烦恼的困难了。唯有这个偶然的世界,这个在时
间和空间之内的世界,才能是被创造出来的;但这又正是那个被贬斥
为是虚幻的⽽且是坏的⽇常世界。因此创造主就似乎是仅只创造了虚
幻和罪恶。某些彻底的诺斯替派就⼲脆采取了这种观点;但是在柏拉
图则这种困难还没有浮到⾯上来,在《国家篇》⾥他似乎从来没有察
觉到过有这个问题。
哲学家要成为⼀个卫国者,按照柏拉图说,就必须回到洞⽳⾥⾯
去,并且和那些从来不曾见过真理的阳光的⼈们⽣活在⼀起。看来神
⾃⼰如果想要改造他⾃⼰的创造物的话,似乎也必须这样做;⼀个基
督教的柏拉图主义者是可以这样解说基督的⾁⾝降世的。但是这仍然
完全不可能解释,何以神竟然要不满⾜于理念世界。哲学家发见洞⽳
存在,他就被仁慈⼼所驱使⽽回到洞⽳⾥去;但是⼈们会想,如果创
造主真的创造了万物的话,他是完全可以避免洞⽳的。
也许这种困难只是从基督教的创造主的观念⾥⾯产⽣出来的,⽽
不能苛责于柏拉图;柏拉图说神并没有创造万物,⽽只是创造了美好
的事物。按这种观点,则感觉世界的多重性便应该在神以外另有别的
根源了。也许理念并不是被神所创造出来的,⽽只是神的本质之组成
部分。这样,显然为理念的多重性所含有的那种多元主义也就不是最
根本的了。最根本的只有神,或者说善,⽽理念则是形容神的。⽆论
如何,这是对柏拉图⼀种可能的解释。
柏拉图接着便对⼀个将成为卫国者的青年所必需的专门教育作了
⼀番有趣的描述。我们已经看到,青年⼈之获得这种荣誉是根据理智
品质和道德品质的结合⽽被挑选出来的:他必须正直、儒雅⽽好学,
有着很好的记忆⼒与和谐的⼼灵。因具有这些优点⽽被挑选出来的青
年⼈,从⼆⼗岁到三⼗岁要从事研究四种毕达哥拉斯派的学问:数学
(平⾯的与⽴体的)、⼏何学、天⽂学与和声学。这些学问绝不能以任何功利主义的精神去追求,⽽只是为了准备使他的⼼灵能够洞见永
恒的事物。例如在天⽂学上,他不能过多地关⼼实际的天体,⽽应关
⼼于理想天体的运动的数学。这在近代⼈听来,可能是⾮常之荒谬
的;然⽽说来奇怪,这在实验天⽂学⽅⾯却证明了是⼀种⾮常有⽤的
观点。这种情形的出现⽅式是⾮常可怪的,值得我们深思。
⾏星所表现的运动,在它们还不曾被⼈做过深刻的分析以前,⼀
直是显得不规则的、复杂的,⽽决不会是象⼀个毕达哥拉斯式的创造
主所选择的那种样⼦。显然,每个希腊⼈都觉得,天体是应该体现数
学之美的,⽽⾏星唯有在做圆的运动时才能如此。由于柏拉图之强调
善,所以这⼀点对柏拉图是会特别明显的。这样就产⽣了⼀个问题:
有没有任何⼀种假说能把⾏星运动在外表上的⽆秩序转化为秩序、美
和单纯呢?如果有的话,那末善的理念就会证明我们之主张这种假说
是正当的。撒摩的亚⾥⼠达克找到了这样⼀种假说:所有的⾏星,包
括地球在内,都以圆形在围绕着太阳运转。这种观点两千年来是被⼈
否定的,⼀部分理由是根据亚⾥⼠多德的权威,亚⾥⼠多德曾把⼀种
颇为相似的假说归之于“毕达哥拉斯学派”(《论天》293a)。这种学
说又被哥⽩尼所复活了,⽽它的成功似乎证明了柏拉图在天⽂学上的
审美偏见是正当的。然⽽不幸开普勒发见了⾏星是以椭圆形⽽不是以
圆形在运动着的,太阳位于⼀个焦点⽽不是位于圆⼼;后来⽜顿又发
现了它们甚⾄于不是以严格的椭圆形在运动着的。于是柏拉图所追求
的,⽽且显然是被撒摩的亚⾥⼠达克所发现的,那种⼏何学的单纯性
就终于证明是虚妄的了。
这⼀段科学史就说明了⼀条普遍的准则:任何假说不论是多么荒
谬,都可以是有⽤的,假如它能使发现家以⼀种新的⽅式去思想事物
的话;但是当它幸运地已经尽了这种责任之后,它就很容易成为继续
前进的⼀种障碍了。把对于善的信仰当作科学地理解世界的⼀把钥
匙,这在⼀定的阶段上对天⽂学曾经是有⽤的,但是在以后的每⼀个
时期它都成为有害的了。柏拉图的——尤其是亚⾥⼠多德的——伦理
的与审美的偏见曾⼤⼤地扼杀了希腊的科学。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柏拉图对于算学和⼏何学赋予了极⼤的重要
性,⽽且算学和⼏何学对于他的哲学也有着极⼤的影响;但是近代的
柏拉图主义者却⼏乎毫⽆例外地全都不懂数学。这就是专业化的罪过
的⼀个例⼦:⼀个⼈要写柏拉图,就⼀定得把⾃⼰的青春都消磨在希
腊⽂上⾯,以致于竟完全没有时间去弄柏拉图所认为是⾮常重要的东
西了。